太子有疾奴家有药
忘忧漱口之后扶着秋容的手至庭院里,何妈妈早就命人搬了一把藤椅放在那一丛翠竹旁。又端上一盏茉莉香茶。
张仲桓看着忘忧惨白的脸色,笑问:“那白家姑娘我也是见过两次的,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忘忧喝了口茶,稳了稳气息,方无奈地叹道:“有人对气味无感,就有人特别敏锐。你找了那么多人在咱们香料工坊里做工,难道还不知道这个道理?”
张仲桓了然的点头:“明白,所以咱们俩医术相当,也只有您才能配制出那么绝妙的熏香来。”
“所以啊,这就是差距!懂吗?”忘忧无力的靠在椅子上,望天长叹。
“还请东家看在银子的份上,忍一忍,忍一忍啊……”张仲桓忍着笑劝道。
“还能怎么样?银子已经收了,总不能退回去吧?退回去也没什么,可我林家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说的是,说的是。”张仲桓呵呵笑道。
忘忧又缓了两口气,皱眉问:“对了,她从小到大用过的药材补品什么的,你都问清楚了吗?”
“当然。”张仲桓从袖子里拿出一片轻薄的绢纸,双手送到忘忧面前。
忘忧接过来一看,差点被上面那上百味药材补品给吓着。
“这么多?是药三分毒啊!”这孩子原来是被各种毒药喂大的!
“谁说不是呢!吃这么多药还能长成这样的,也算是奇迹了。”
“所以,之后你给她用什么药都必须谨慎啊。”忘忧又看了一遍,方缓缓地折叠起来还给张仲桓。
“我?”张仲桓纳闷地看着忘忧。
“这是你的病人,自然是你给她开药方。难不成你还指望我?”
“可是……人家可是奔着您来的。”
“我只是辅助你。对了,你给她配一剂清热解毒的药浴方子,让人在晚饭前送过去。”
“寻常的清热解毒?”张仲桓诧异的问。
忘忧轻笑道:“你不是最善于用简单的药方治大病吗?记得当初你给我治伤的时候就是这样办的。”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您还真是记仇啊!”张仲桓无奈的叹了口气。
忘忧起身说:“好了!我这次出宫可不是赚外快的。多少正经事儿要忙呢!”
“是,是是。”张仲桓自然知道林氏祭祖的重要,也没指望忘忧能真的把心思都放在白敏姝身上。
午饭后,忘忧出门去了一趟翠墨书斋,又会同沐霖一起去工匠家看过石碑,赵祯赐的那一幅字沐霖找了京城最好的工匠,镌刻在一块青石之上,又用金粉填描,看上去着实华丽。
“新坟茔修在余家庄,等迁坟那日,咱们需三更天起身,所以我要提前一天把你送到余家庄去。”沐霖对忘忧说起当日的章程以及需要注意的事项。
忘忧一一记在心里,又说:“哥,咱们应该去一趟沈家,向沈夫人郑重答谢。当年若不是沈家出面帮咱们安葬家人,到如今咱们还不知道去哪里找亲人的尸骨。”
沐霖点头叹道:“妹妹果然是长大了,这话说的极是在理。那你回去之后用心准备谢礼,这件事情要赶在咱们迁坟之前办了才妥当。”
“好,我回去就准备。”忘忧点头应道。
沐霖皱眉叹道:“沈夫人乃将门虎女,不喜欢那些金银俗物。只怕这谢礼你要多费些心思。”
“哥哥说的是。”忘忧缓缓地点头,心里开始默默地琢磨着该准备些什么谢礼才能让沈夫人开心些。
兄妹两个在外面转了半日,回到秀林居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一进门,白发老仆便迎了上来,躬身说:“林公子和姑娘回来了?有客人来了。”
“怎么又有客人?”忘忧无奈的看着沐霖说:“自从我来这里,每天都有人来,这些人的消息可真是灵通。”
沐霖抬手理了理忘忧额前的碎发,笑道:“能摸到你消息的人,都不是寻常之辈。还是打起精神来去会客吧。”
“这话有道理。”忘忧又看那白发老仆,忽然眼前一亮,忙压低了声音问:“老伯,是不是……来了?”空白处,忘忧抬手指了指大内的方向。
老仆笑了笑,原本不打算说的,但还是忍不住催了一句:“姑娘快些吧,这会儿功夫……只怕已经等急了!他若是怪罪下来这一院子的人都没好日子过喽!”
忘忧顿悟,忙点了点头疾步往里走。
来人果然是赵祯,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湖绸外袍,懒懒地靠在榻上看着一本闲书,大长腿随意搭在榻前的一只绣凳行,袍角开叉处露出松石绿色的内袍,月白色棉缎中衣裤以及墨色长靴。全身上下不见一丝皇族的印记,宛如一个富贵闲人或者说是多情公子。
不过三天的时间,再见到他居然异样的欣喜,甚至让忘忧连规矩都顾不得,直接上前去高兴地抽走了他手里的书,并甜甜地喊了一声:“陛下。”
“回来了?”看见她,赵祯的心情也很好,伸手拉了她的手臂坐起来,又问:“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去石匠家看他们雕刻的墓碑去了,陛下的赏赐的字已经镌好了。”
“朕还没用晚膳,你呢?”赵祯又问。
忘忧一听这话忙放下手里的书说:“陛下稍等,我这就去厨房看看。”
“别去了。”赵祯再次伸手抓住她,低声说:“你累了一天了,先坐下歇一歇。宋嬷嬷跟朕一起来的,这会儿在厨房呢。”
或许是好几天没见了心底的那点情愫一些发酵,也或许是赵祯的手太暖,声音太柔和,忘忧的脸倏然红了,脸颊发烫,一颗心咚咚咚地狂跳。
“那……我去洗洗手。”忘忧缓缓用力想要挣脱。
赵祯勾了勾唇角,手腕一用力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用力环住。
“陛下!这里不是乾元殿……”忘忧话音未落,沐霖便一脚迈进了门。
“呃?”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沐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一时愣住不知道是该往前走还是该退出去。
忘忧用力挣脱赵祯的环抱,尴尬的咳嗽了两声,方跟沐霖打招呼。
“那个……晚饭好了,我叫他们给陛下端上来?”沐霖一边说一边给忘忧使眼色,让她先出去。
“一起吧。”赵祯抬手理了理衣袖,走到沐霖面前,温和地说:“朕正好有事要给你们兄妹两个人说。”
沐霖依旧给忘忧使眼色让她先出去,忘忧只好借口去厨房看看先出了房门。
“陛下……”
沐霖想要说什么,却被赵祯举手打断:“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请你不要说,让朕先说,可以吗?”
“当然。”沐霖皱着眉头点了一下头。
“朕在不懂其为何物的时候认识了忘忧,那时候她刚到丁巍府上,还是丁素云身边的一个小丫头。那天她在暮云观后山的松林里收雪,当时那情景,朕此时回忆起来犹在昨日。”
沐霖一撩袍角跪在地上,沉声说:“臣,由衷地感谢陛下对舍妹的爱护之情,并发誓此生效忠陛下,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你起来。”赵祯弯腰把沐霖拉起来,淡淡地说:“朕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听你表忠心的。”
沐霖知道赵祯的意思,但他不想听到那些话,于是着急地说:“但是陛下……”
赵祯再次打断沐霖的话,缓声问:“沐霖,你爱过吗?朕说的是,真心真意的喜欢一个女子,倾慕她,思慕她,渴慕她。正如诗中所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生怕她受一点委屈,生怕她受一点苦痛,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你的心里有这样的一个人吗?”
沐霖准备的一肚子话都被堵了回去,他沉默了半晌,方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回陛下,有的。”
赵祯伸手按了按沐霖的肩膀,微笑道:“所以,你应该理解我对忘忧的心思,对吧?”
一个娇弱美好的面容在沐霖的眼前一晃而过,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波澜,低声说:“陛下,您是天子,而忘忧只是一个医官之女,而且她幼年失祜,只有臣这一个兄长。而臣对江山社稷没有尺寸之功,无法为她撑起一个足以匹配天子的高台,所以,您对她的这份爱慕会压垮她的。”
赵祯淡淡地笑了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她不需要什么高台。朕站的地方就是她的地方,朕坐的地方也是她的地方,朕睡得床榻就是她的床榻。这天下只要有朕的立足之地,她便可以无忧的活着。”
这样猝不及防的一番话直击人的内心深处,连沐霖都为之动容。
而一直站在门外偷听的忘忧早已经泪流满面。她再也顾不上其他,忽然转身冲进屋里,扑进赵祯的怀里。
沐霖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去并转手带上了房门。
*
白敏姝今天非常的不开心。忘忧给她诊脉的时候貌似专门跟她对着干,但为了自己的隐疾,她忍了。忘忧让她去花园里转二十圈,她也忍了。
可是她在花园里走了十来圈之后开始出汗,她一出汗,身上的味道就加重,连平时服侍她的丫鬟萱儿都慢下了脚步,而她走完了二十圈,出了一身透汗之后再回来,所有的人都躲着她。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非常的不堪。
那就赶紧的沐浴吧!之前那个女医也说了,走二十圈回来要泡药浴。
白敏姝想着泡浴之后或许会好一些,可她做梦也没想到,浴桶里的药汤让她浑身发热,又逼出一身的汗。
让原本就狭小的浴房里,臭味熏天。
等到把里里外外收拾利索之后,白敏姝让萱儿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通风,又自己动手往香炉里塞了大把的蜜荷香,方生气的质问:“难道我们以后都要过这样的日子吗?这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萱儿不敢多说,只求救地看向旁边的妇人,低低的叫了一声:“周妈妈,您想办法跟那张郎中和女医商量一下吧。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仆妇周氏皱眉说道:“来的时候,主君是怎么交代的?姑娘莫要拿自己的前程赌气,无论如何也要忍过这段时日才好呢。姑娘也细想想,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药?这春暖花开的时候也捂着,难道就通身舒畅了?以老奴看来,今儿这样折腾了一番,至少姑娘的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这病去如抽丝,谁也不能指望着一天半日就能药到病除啊!”
白敏姝看着周氏一副完全没商量的样子,叹道:“好,就算你说的对吧!可以吃饭了吗?我饿了。”
“老奴去厨房催一催姑娘的饭菜。”周氏微微欠了欠身出去,没过多久果然拎了一个食盒回来。
一看饭菜已经好了,白敏姝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下。
然而当食盒打开,里面的饭菜摆在桌上是,白敏姝又暴躁了。
“这都是什么呀?绿色的?这是什么菜?这个白色的又是什么?还有这个是什么?好像榆钱?为什么没有肉?为什么没有鱼?为什么都是给乞丐吃的东西?阿爹没给他们银子吗?难道白家已经穷到吃这些野菜树叶的地步了?!”白敏姝拍着桌子质问周氏。
周氏面色平静,不急不怒,等她喊累了,方说:“姑娘,老奴问过了,张郎中说了,让您吃这些也是为了治病。他说您从小到大吃的补品太多了,尤其是牛羊肉这样膻味重的东西以及葱姜蒜这样辛辣的东西以后尽量少吃,才有益于您的康复。”
白敏姝哀嚎着伏在桌子上:“真是见鬼了!怎么会有这样的郎中?”
“姑娘若是不喜欢吃这些,就喝点粥吧。这粥是用咱们自己带来的胭脂米煮的,张郎中说了,这个胭脂米对你的身体还是极有好处的。”周氏说完,便欠了欠身出去了。她奉家主之命跟着白敏姝住进秀林居是另有重要的事情料理,照顾白敏姝的起居只是顺便要做的事情而已。
“萱儿,你好生服侍姑娘,我去看看姑娘的汤药。”周氏找了个借口往厨房来,因为她刚才看到厨房里有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人在炖汤,看那人的样子绝非寻常人家的仆妇,而且连何妈妈都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叫人疑心。
连白敏姝都惧怕几分的人,萱儿自然更不敢反驳,忙乖乖答应着送周氏出去。
周氏回自己屋里拿了一个草药包往小厨房去,见那仆妇果然还在,便悄悄地拉了一个烧水的婆子,悄声问:“今儿有贵客来?”
婆子忙伸出手指压在唇边,示意她禁声。
周氏拉了婆子至门外,悄悄地塞了块银子给那婆子,悄声说:“这位姐姐行个方便,我家姑娘的药需得煎了。”
“你煎药去大厨房要炉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大厨房里忙着呢,炉子上都炖着锅,我……”
“今儿是忙乱了些,你再等等吧,这会儿功夫厨房不让进外人。”婆子小声说。
周氏惊讶地问:“哟,我们已经住进来了,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别说你是外人,连我们也是外人。好姐姐,你且去那边等一等吧。”婆子说着,拉着周氏出了厨房躲到了一个角落里。
“什么人?!”有人在暗影里忽然喝问了一声。
婆子吓了一跳,忙回头应了一声:“这位爷见谅,我们是厨房当值的。”
“走远些!这里不许停留。”
“是,是。”婆子又拉着周氏往有风灯的地方走了几步。
周氏悄声问:“这都是些什么人?咋这么吓人呢!”
“姐姐说话小心些!”婆子抬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周氏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忙点了点头,拎着草药包悄悄地回去了。
宋嬷嬷拎着食盒从小厨房里出来,便有一个护卫悄悄地迎上来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宋嬷嬷看了看西偏院的方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径自往正屋里去。
沐霖靠着院子里的玉兰花树抱着双臂的站着,低头看着青砖垒砌的缝隙默默地发愁。宋嬷嬷轻手轻脚的近前来,小声问:“林公子,陛下跟姑娘还在说话儿?”
看见宋嬷嬷手里的食盒,沐霖低声叹道:“应该差不多了,你敲门再进去。”
“好。”宋嬷嬷应了一声,刚走两步又回来,问:“西偏院住的是什么人?”
“扬州盐商白家的庶女,因身有隐疾,拖了贤王府的世子夫人寻到这里来找张仲桓治病的。”沐霖如实说。
“怪不得。”宋嬷嬷点了点头,拎着食盒进屋去了。
沐霖听这话,便猜到白家的人定然是出幺蛾子了,只是有御前的人在,任何幺蛾子也用不着自己出面,当下依旧装傻,靠着玉兰花树一动不动。
宋嬷嬷依着沐霖的话,轻轻地扣了扣房门,听着里面赵祯叫进才敢推门进去。到近前却发现忘忧的一双眼睛跟兔子一样红,因问:“这是怎么了?却把眼睛哭得跟桃儿一样,明儿可要受罪了。”
忘忧羞涩的转身躲到赵祯身后,低声说:“我才没有哭。”
赵祯一脸暖暖的微笑,给宋嬷嬷使了个眼色。宋嬷嬷无奈的笑了笑,默默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