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
除了英国公张世泽外,二十五个联名的勋贵,全部出现在内阁值房外,一个个都是“忧国忧民”,“义愤填膺”。
内阁五辅躲在值房中,都颇为狼狈,蒋德璟要出去,但被范景文拉住了--外面的可都是端着金饭碗的勋贵,他们的祖上,都是跟着太祖成祖,风里血里,打出天下来的功臣。照《皇明祖训》,即便他们犯了法,做了错事,只要是谋逆之外,都是可以从轻发落的,相比之下,文臣却是没有这个保护,如果出去,被他们羞辱,甚至推搡,只能自己承受,而一旦受了这样的侮辱,文臣就没有面子继续为阁员了,请辞回家,是他们唯一的一条路。
范景文知道蒋德璟的脾气,出去一定会和勋贵们吵,因此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
……
同一时间。
襄城伯府。
定王老师杨士聪正在和李守錡密议。
“何必这么麻烦,明日一早,英国公带兵,大家簇拥着定王上殿,我看谁敢阻拦?”杨士聪说。
李守錡心中鄙夷,脸上却不漏声色:“那是最后不得已的办法,现在远没有到那个时候,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拥护定王上殿的,不能只有我们,必须把内阁和六部重臣都拉上,如此,就算太子三头六臂,日后忽然回来了,面对君臣之分,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朝臣们今日既然支持了定王,也就没有脸,日后转身再去支持太子了。”
杨士聪恍然:“伯公深谋远虑,下官佩服!”
“除了勋贵文臣,还需要武将支持,以防万一。有英国公张世泽在,善柳营和右柳营问题不大,太子留在京师的八千精武营新兵,虽然有点棘手,但只要定王上殿,拿了朝廷的旨意,罢黜了那个董琦,也不是什么难事。”李守錡道。
杨士聪听得连连点头。
李守錡继续道:“但只有这样,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京畿附近的兵马,除了京营,还有密云兵和玉田兵,为防意外,这两支人马也是必须要控制在手中的。”
杨士聪拱手:“正要向伯公汇报,照伯公的意思,下官已经派人,秘密去见唐通和白广恩两位总兵了。唐通是首辅周延儒的人,到现在为止,周延儒虽然还没有明确表态,但隐隐然已经是支持定王了,有他的面子,加上现在的大势,唐通肯定会听命,至于白广恩就更是简单了,运河之战时,他疏忽大意,致使保定兵全军覆没,保督杨文岳战死军中,只需将太子正在严厉调查此事的信息,透露给他,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守錡点头:“还是要小心,不可大意……”
杨士聪拱手。
“回去吧,告诉定王殿下,盯紧乾清宫,主要宫中不出乱,天下就是定王的。”李守錡闭上老眼。
等杨士聪走后,李守錡张开眼,问:“骆养性的消息,还是没有传回吗?”
一个亲信家人从旁边闪出:“没。”
李守錡皱着眉头,老眼里透出焦急。
虽然京师一切尽在掌握,情势也照预料的发展,定王形势大好,但李守錡一点都不敢大意,他知道,除非是太子死了,又或者是崇祯帝驾崩,定王立刻继位,否则,只要太子的消息一天不确定,定王的位置就一天不安稳……就像当年成祖夺了靖文帝的帝位,但因为没有找到靖文帝的尸体一样,一生不安,临了还要派郑和下西洋……
不过这并不是李守錡最在意的,在他的内心里,弄死太子,为儿报仇,才是他的第一目标,至于推定王登基,只不过是他惩罚太子的次要手段而已。
“朱慈烺,你在哪?你究竟死了没有?”
……
东厂。
“干爹真要去?”小太监李晃站在东厂提督王德化的身后,问。
王德化意气风发:“恩,当然要去,这个时候,咱家没有退缩的道理!”
李晃面色淡然:“勋贵们都在内阁值房,内阁此时正犹豫不决,干爹此时出现,确实有助推一把的效果,只是……干爹你想过没有?太子非是一般人物,定王也非短期就可以扶正,如果在这其间,太子忽然回来了,干爹你该如何自处?”
“不可能了!”
王德化显然是有其他渠道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是最高机密,连李晃他都没有告诉,他踌躇满志的说道:“九宫山距离京师两千里,往来最少二十天,就算太子此时出现,怕也是来不及回京了……”
李晃听的眉毛一跳,他隐隐似乎听出了一点什么。
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又或者是其他……
“退一步讲,就算太子回来,咱家也不怕,因为咱家此去,并不要要参与外廷的事情,也不是要帮助谁?咱家不过就是传达司礼监的意思,和内阁探讨披红之事……”王德化道。
李晃默然,他知道,王德化心意已决,没有人可以劝说了,或者说,王德化存活在太子的阴影恐惧之下太久了,眼见可以拨开云雾见日月,成功就在眼前,他是说什么也不肯轻易放开的。
“盯紧乾清宫,王承恩那个榆木疙瘩,到这个时候还认不清形势,还想着太子,你要提防他出什么幺蛾子!”王德化叮嘱。
“儿子明白。”李晃躬身。
王德化去了。
等他离开,李晃慢慢直起身,一向冷静的目光里,也不禁露出了焦急……
太子,已经是危如累卵了。
不止是太子自己的性命,他的太子之位,连带这万里的江山,也正在渐渐离他远去。
……
内阁值房。
勋贵们正乱哄哄,自从太子抚军,继而上殿参与国事,绊倒朱纯臣和徐允祯之后,勋贵们很久没有这么扬眉吐气了,不说太子初自抚军的严厉军罚,也不说西山煤案的一窝端,只说太子排斥勋贵子弟,不许他们到京营担任官职,断了他们的营生,就足以让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了。
如今,上苍有眼,太子在九宫山出了意外,眼见是不得回了,而他们重新出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他们如何能不兴奋?
“蒋德璟是谄媚小人,惑乱内阁……”
这会,勋贵们已经不再只是呼喊周延儒陈演,转而把目标对向了三辅蒋德璟,因为他们知道,内阁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同意他们的请命,就是蒋德璟在从中作梗。
“侯爷,伯公!求你们不要嚷了好不好?”
通政使司中书舍人,连着吏部的等一干官吏都挡在值房门外,向勋贵们赔笑劝说,劝他们散去。但勋贵们却不肯,依然嚷嚷。
不过也只是嚷嚷,并没有人敢带头闯进内阁值房,崇祯帝还在,大明法纪也还没有散,他们为自己的爵位考虑,也不敢太过分。
“王公公来了!”
正乱腾间,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众勋贵回头一看,果然是东厂提督王德化。
“侯爷,伯爷~~这是怎么了?”
王德化虽然是内廷三公,有极大的权力,但究其根子,不过就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奴婢而已,面对在场的世袭勋贵,他地位是低的,因此他按照礼数,向诸位勋贵伯爷拱手作礼。
勋贵们都急忙还礼,虽然他们是世袭的勋贵,但却没有人敢端架子,不要说内廷三公之一的王德化,就算是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他们也得毕恭毕敬的相迎,不然谁知道小太监会在皇帝耳边说什么坏话呢?
“王公公来的正好,陛下病危,定王又遇刺,宫里没有一个主事的,但内阁却不同意定王殿下上殿,这什么意思吗?难不成是想要擅权吗?我等绝不能坐视!”
定西侯蒋秉忠到。
“对对。”阳武侯薛濂附议,其他勋贵也都是嚷嚷。
又有人道:“王公公,司礼监什么意思啊?是否同意定王上殿呢?”
王德化板着脸---皇帝病危,他不能笑,倒不是给勋贵们摆架子,王德化严肃的说道:“诸位侯爷,伯公,司礼监的事,咱家不便回答,诸位请让一下,咱家有事和内阁商议。”
“王公公……”有人不肯罢休。
王德化却已经沉下了脸。
众勋贵一看,只能灰溜溜地让开。
王德化进入内阁值房。
值房里,五个五辅正焦急呢,见王德化来到,都起身相迎。不等见礼,蒋德璟就急问:“王公公,陛下身体如何?”
王德化叹了一口气,眼眶里挤出一滴泪,抬袖擦了擦:“还是那个样,彻夜不眠,嘴里念念叨叨……”
蒋德璟脸色发白:“可有进膳?”
王德化稍有犹豫,不过还是回答:“进了一点。”
蒋德璟暗暗松一口气,只要进食,就是说明大限还没有来到,事情就还有转机的可能。
“王公公到内阁,是陛下有旨意吗?”次辅陈演问。
王德化摇头,假装忧国忧民的一叹:“哪还能有旨意?咱家今日来,是奉了掌印王公公的命令,来和诸位阁老商议,内阁司礼监的奏疏,要如何处置?天下这么大,各处要处理的事情都那么急。辽东有建虏,陕西湖广有流贼,很多事情都不能拖啊,还是要尽早决断啊……”
蒋德璟脸色一变,范景文却已经忍不住的急问道:“听公公的意思……司礼监同意定王上殿?”
王德化皮笑肉不笑,歪着脑袋,一脸狐疑:“范阁老这话,咱家可是听不明白了?……咱家可有提过定王两字吗?”
王德化不敢怼蒋德璟,但对范景文却不会客气。
范景文低头。
王德化哼了一声,转向首辅周延儒:“还望内阁早做定夺,如今情况下,只要内阁做出决断,合情合理,不违背祖制,司礼监就绝不阻拦!”
说完,退到一边,坐在旁边的椅子里,悠然的喝起茶水来,一副随你们决定,我绝不会干涉的样子。
这时,一直默默地周延儒,终于是说话了,他环视其他四个辅臣,缓缓道:“天下苍生,寄于我等。没有什么说的了,是福是祸,我们都必须做一个决定了。”
陈演点头:“阁老说的对。”
黄景坊点头。
蒋德璟和范景文却是默然。
看了他二人一眼,周延儒缓缓道:“既然没有一致意见……那我们就票拟吧。”
蒋德璟脸色一变,五辅之中,也就只有范景文和他理念相近,但他和范景文只有两票,周延儒陈演加黄景坊,却是三票。两票对三票,他们必输。
于是,蒋德璟忍不住向周延儒拱手,叫一声:“阁老,慎重啊!”
蒋德璟声音不高,但却极有分量,
周延儒抬起眼皮,轻描淡写的看了蒋德璟一眼,然后缓缓说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如果再犹豫不决,说不定会掀起更大的风浪……因此,必须做决断,老夫首先表个态吧。定王上殿之事,老夫同意。”
蒋德璟的心,一下就沉到了谷底,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张纸--虽然不能说,但蒋德璟心里却清楚的知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从国子监的监生上疏,勋贵上疏,到定王遇刺,都是有人在幕后策划的,为的就是早日将定王推上太子的位置!
但无奈的是,明明知道对方有阴谋,但他却无力抗争,不止是因为周延儒陈演都压着他,他这个三辅,无法在内阁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更为关键的是,他面对的对手,可能不是什么奸人宵小,很有可能就是定王本人……
定王和太子殿下一奶同胞,过去,蒋德璟虽然也听说,因为一个宫女的事情,两位皇子有点不愉快,在周后的大丧中,定王也毫不掩饰流露出他对太子的不满,不过蒋德璟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太子为国征战,在九宫山失踪不多十几天,作为弟弟的定王竟然就按捺不住胸中的野心,上蹿下跳,鼓动群臣,想要夺哥哥的储位了。
难道在定王心中,对太子就没有一点的兄弟情义吗?
定王一旦上殿,朝廷的各项命令,从人事到军政,必然要以定王的意思为主,那一样,定王悄无声息的就可以掌控内外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