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门阀
延和二年夏四月十二中午。
张越终于见到了著名的弓卢水。
湍急的河水,在崖原的东南绕出一个巨大的河湾。
滚滚河水,就这样一路奔流向东,最终注入遥远的黑龙江。
河岸两侧,芳草菲菲,数不清的野花,开满了河谷上下,充沛的水气,使得哪怕在夏天,这河谷地区也依然绿意盎然,成为了千里瀚海中的绿洲。
数不清的蝴蝶、飞鸟与昆虫,被吸引到这里。
张越策马,沿着河岸走了一遍,将此地的大致情况摸了一次。
不得不说,这条弓卢水,确实是一条大河!
河道最宽的地方,几近二十丈,如湖面一般深沉。
而且,河水湍急,波涛汹涌。
好在,在河湾处,相对较窄,水流也比较平缓,适合搭建浮桥。
随军而来的飞狐军隧营步兵,在抵达后,立刻就开始了伐木、造桥作业。
西元前的中国,制造浮桥,主要是用舟。
用数十甚至上百条串联在一起的木舟,构成浮桥的主体,然后固定的木舟上,铺设木板,用绳索捆绑在一起,形成一条可供人马辎重通行的浮桥。
这事情,说起来看似简单。
但实则,困难无比。
哪怕是专业的隧营,也花了许多时间来勘探和测试。
然后,再派人划着木舟,抵达对岸,拉起一条作为连接的绳索。
在这个过程中,有人发现了匈奴人先前过河时,营造的浮桥残骸和一些没有被烧毁的桥墩。
这让整个浮桥工作的进展,得以大大加快。
经过两天的紧张建设和铺设,飞狐军的数百名隧营士兵,成功的在这弓卢水两岸,建立起八条可供辎重马车通行的浮桥。
于是,汉军主力,便从这些浮桥上,有序通过。
一时间,弓卢河上,密密麻麻的人马、车流,汇聚成洪流。
时隔二十七年,在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济弓卢水后,又有一支打着黑龙旗的军队,跨过这条匈奴人的母亲河,踏上了河北的河谷土地。
而展现在汉军面前的,则是一个荒漠、河谷、黄沙与戈壁并存的世界。
这一天,是汉延和二年夏四月十四(乙未)。
……………………………………
汉军跨越弓卢水之时。
远隔万里的西域重镇轮台城中,也迎来了数年来的第一支新生骑兵。
原本驻屯于敦煌的敦煌校尉部,一千五百骑兵,护送着五千多民夫,将超过十万石的粮草,运抵此地。
这样,加上去年轮台屯田所获的麦豆。
这座要塞,现在拥有了超过五十万石军粮。
足够支撑三万大军,一个月的需要!
而如此大规模的军粮输送行为,立刻就像一块巨大陨石,砸进了西域本就沸腾的局势中,引起无数连锁反应。
无数情报与信息,向水花一般,不断飞向设立在天山南麓的单于庭中。
“单于!敦煌汉军,向轮台运粮了!”
“禀大单于:姑墨王报告,三日前,发现乌孙昆莫翁归靡的王庭大纛,离开赤谷!”
“禀大单于:有商旅报告,汉遣使者,入大宛王都,以天子节欲发大宛兵!”
“大单于:楼兰王的车师都尉主力,在昨日离开楼兰王都,去向不明!”
一个个消息,皆如晴天霹雳,将狐鹿姑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破坏的干干净净。
本来,他是很开心的。
在七天前,李陵率军奇袭莎车,然后兵围龟兹,三天之内,就为他打开了通向危须、尉黎、焉奢的道路。
使得他的主力,终于获得了一个一劳永逸,彻底消灭先贤惮分裂集团的机会。
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坏消息就接连不断。
先是,斥候报告,先贤惮将其主力向西北收缩,并放弃了整个天山北道的大部分要地。
当时,狐鹿姑还以为,先贤惮只是故技重施,并不敢真正的做出这等事情。
哪知道,先贤惮这次来真的了!
他真的彻底的放弃了轮台北部,将整个天山、西域北道和南道,都放开给汉军。
这使得他不得不手忙脚乱的,立刻将三个万骑的兵力调过去,接管和控制该地区的战略要地,并锁死轮台汉军的北向道路。
好不容易,重新封印住轮台。
结果,却听到了汉军向轮台大举调集粮食的噩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汉军向轮台大举调集粮食,其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更不提,居延的汉军主力,也在蠢蠢欲动。
而乌孙、大宛、楼兰,都出现了军队的异常调动。
特别是乌孙昆莫翁归靡的王庭,离开其老巢赤谷,抵近国境的举动,尤为致命!
这让狐鹿姑感觉,仿佛一夜之间,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李广利真的想要和我再次在天山会猎?还是翁归靡那个混账,想要和先贤惮一起来反对本单于?”狐鹿姑咬着嘴唇,现在他不得不去思考,万一汉军在他的主力猛攻先贤惮时,忽然从轮台、居延、楼兰,三路出击,直指天山,他该如何应对的情况?
更不得不考虑,乌孙骑兵,倘若加入战场,帮助先贤惮的可能性!
“大单于,坚昆王急报!”正思考间,又一个使者,捧着一封羊皮信,送到狐鹿姑身边。
狐鹿姑接过来,打开一看,终于露出笑容,道:“果然不愧是先单于看重和倚重的大将!坚昆王,真我匈奴名将也!”
这战报,正是李陵夺下了先贤惮在龟兹国附近最重要的三个牧场的捷报。
这三个牧场一丢,先贤惮的骑兵,就失去了最关键的奶酪和牲畜补充。
只能依靠着危须、焉奢、尉黎这样的小国补充。
显然,这三个小国,承担不了先贤惮的数万骑兵的消耗!
这让狐鹿姑兴奋非常!
“汉军要完成全面动员和组织,起码需要半个月以上!”狐鹿姑站到一块被绘制在羊皮上的地图前,凝视着汉军的轮台、居延与楼兰方向,嘴角微微翘起来:“至于乌孙、大宛的军队,也至少需要一个月,才可能完成集结和支援……”
“他们还需要下定决心,需要调集和聚集粮食、甲械!”
“而本单于,却可以迅速兵出天山,在数日内配合坚昆王,解决先贤惮!”
这一点,狐鹿姑有着足够的自信。
他相信,只要自己的单于龙旗,出现在先贤惮的骑兵面前。
那么,那些忠于单于,忠于孪鞮氏的士兵,就会知道如何抉择。
而四大氏族以及孪鞮氏和其他别部的贵族们,自然也都明白,先贤惮完蛋了的事实。
而危须、尉犁、焉奢等仆从国的君臣,也肯定会用脚投票。
这样,先贤惮真正可以依凭的军队,便要减去大半。
最终,他实际需要对付的,只是死忠于先贤惮的日逐王本部的三个万骑,最多两万骑兵。
而他手里,足足有二十个万骑,十五万精锐!
这样的兵力优势,足可让他迅速解决先贤惮!
然后,回过头来,好整以暇的面对汉军、乌孙和其他任何人的挑战!
正准备下令,召集王庭贵族议事。
一个使者,就急匆匆的跑进来,跪到他面前,用着哭腔拜道:“大单于!漠北急报!”
狐鹿姑微微一楞,从这使者手上接过那报告,只看了一眼,他就颤抖着手上,不可思议的看向使者,问道:“这是真的吗?”
“回禀大单于!这是真的!”
狐鹿姑只觉得一口热血,从心头涌起,直上脑门。
七窍之中,更是嗡嗡嗡的响成一片。
脑海中,数不清的事情,不断闪现。
他想到了父祖三代人孜孜以求的努力,也想到了为了彻底削平先贤惮集团,自己这些年来的辛苦付出,更想到了为了集结兵力,为了消灭先贤惮集团,他从去年春天开始,一直到如今的付出。
数不清的承诺,数不清的资源。
更搭上了全国数年积蓄的财富、牲畜。
然而,这一切,却都只是一场空!
他的所有努力,所有付出,所有汗水,都像玩笑一般!
哇!
狐鹿姑猛地一口鲜血喷出,踉跄的向前走了好几步,周围的侍从见状,立刻上前,扶住他,纷纷道:“大单于!大单于!”
狐鹿姑却是看向左右亲信,抹了把嘴上的血迹,哈哈大笑,仰天望着那飘扬在单于庭的上方的龙旗,用着汉人的官话,呵呵的笑着:“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便一头昏了过去。
当狐鹿姑再次醒来,已是傍晚。
他的儿子、兄弟、妻子,都围在他身边。
所有人都充满担心和忧虑的看着他。
每一个人心里都充满了恐惧!
因为,狐鹿姑若是意外死在此地,那么,他就极有可能和当年暴毙在轮台要塞的儿单于一般,立刻使匈奴陷入内战边缘!
好在,他终于还是醒来了。
“大单于……”众人立刻围上来。
“听我说……”狐鹿姑醒来后,格外的清醒和冷静,他看向自己的儿子壶衍鞮,对他道:“壶衍鞮,你马上去找坚昆王,让坚昆王停止进攻!”
“啊?”壶衍鞮很不理解。
“执行我的命令!”狐鹿姑瞪了他一眼,催促道:“快去!”
“遵命!”壶衍鞮没有办法,只好低头。
壶衍鞮走后,狐鹿姑便看向其他人,道:“本单于昏迷的事情,你们不许外传半个字!”
“奴才(儿子)们知道!”众人齐齐磕头,眼眶中却都是闪烁着泪花。
可能是诅咒的缘故,从尹稚斜单于开始,历代匈奴单于都很短命。
三十年间,匈奴换了四个单于。
一个比一个死的早!
而且,每一次单于更替,都像是在走钢丝!
且鞮侯单于能顺利即位,多亏了当年先贤惮之父为了团结而主动退让。
但狐鹿姑即位,却是麻烦不断。
这几年来,单于庭内外,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更使得先贤惮拥兵自立。
若不是且鞮侯单于在世时,先后逼退了汉军多次进攻,维系住了匈奴的颜面。
此刻,整个帝国已经四分五裂了。
如今,若狐鹿姑有个什么万一……
他们已经不敢想象了。
“我没事!”狐鹿姑强撑着坐起来,他爱怜的看向自己的幼子,也是他最喜欢的儿子,道:“虚闾权渠还没有长大,本单于不会死!”
那个今年才十三岁的左贤王,立刻就泣不成声的跪到了他面前。
“不要哭!”狐鹿姑看着爱子,又对其他人道:“你们也是!”
“听着,本单于今天收到漠北急报,丁零王卫律在漠南兵败,呼揭部确认被歼灭,姑衍王的姑衍万骑还有丁零王率领的六千多骑兵,也尽数折损……”
“现在漠北空虚,姑衍山和狼居胥山,危在旦夕……”
“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冒险了!”
“必须立刻撤军,回王庭,回余吾水!”
“左大将!”狐鹿姑看向自己的心腹,对他道:“你明天就亲自率领兰氏、须卜氏和呼衍氏的万骑,从此地向北撤退,前往逐邪径,保护我军侧翼,防止被汉军偷袭!”
“遵命!”一个敦实的贵族,立刻就磕头领命。
“右大都尉!”狐鹿姑抓住自己的小儿子的手,将他交到对方手里,道:“虚闾权渠,是我的爱子,也是大匈奴未来振兴的希望!”
“请您带上您的本部,将他护送去西方,去坚昆国,找到坚昆王的王妃,拜托王妃,务必看在本单于的颜面上,若是万一,一定要保护好虚闾权渠!”
狐鹿姑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骨质的鸣镝,戴到虚闾权渠的手上,看着他,叮嘱道:“我儿啊,你记住,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不是生来就是无敌的!”
“智慧、胆略和机会,才造就了两位大单于的无双伟业!”
“你要听坚昆王和坚昆王妃的话!”
也是直到此刻,其他人才明白,狐鹿姑为什么要支开壶衍鞮?
他们也才真正知道,狐鹿姑的情况,其实根本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轻松。
至少,他自己本人,并没有一定可以撑过去的把握。
不然,他何必做这样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