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七十二变
地煞七十二变 !
梦外。
就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一口气从深渊拽出海面。
剧烈的“压强”变化,使得冯翀的魂灵仿佛鼓裂了开来。
冯翀方自从魇的迷梦中醒来。
这剧痛就击中了他。
他不由自主蜷缩成个大虾,剧烈的痉挛,让胃囊里的残羹剩汤都一股脑儿地呕了出来。
“冯道长?”“道长!”“你没事吧?”……
周遭乌泱泱的话语落入耳朵,像是变了调的唢呐,让他胸中愈加烦闷。
他摆了摆手,强自忍耐下来。
抬起涨得通红的脸。
瞧见拥挤的房舍,恐慌的人群,倚刀而立的张易,满脸关切的薄子瑜,以及,法坛前的鬼脸儿。
是你?
是你!
虞眉鬼面破损处的眉峰一挑。
这语气可称不上感激。
果然。
“谁让你动的法坛!”
冯翀踉跄着身子便扑了上去。
可惜,他一来才被虞眉强行从梦中拽出,魂不附体;二来,本就是学院派的道士,道法扎实,武艺稀松,哪里是能飞檐走壁、手刃妖魔的虞差人的对手?
他手还没挨着人家的衣领。
虞眉只伸手一捉一扭,冯翀便理所当然的被摁倒在地。
“莫要动手,莫要动手。”
薄子瑜见着冯道士吃亏,赶紧上来打圆场。
“误会了,误会了!”
“这位虞大人是镇抚司的上官,先前的连环杀人案都是误会,是在暗中调查妖疫元凶。此番冒险现身,是特意为救援我等而来,唤醒道长,也是因外头妖魔逼迫,不得已而为之。”
薄子瑜这话明里是为虞眉解释,暗里也是为冯翀开脱。
可虞眉全然不为所动,冷冰冰没个回应,手里也不见松下半分。
冯翀费力挣出个嘴巴,脸上反而怒气愈盛:
“贫道哪里是受不得这点疼痛?”
“只是她打破了坛法,唤醒了贫道,却把李道兄留在了梦里。”
他神情愈加懊恼。
“薄兄弟不知,不晓得哪里冒出一场新梦,我在还好,我不在,那梦就全然被妖魔把持,李道兄魂魄又不全……”话到这里,他急急打住,只愤然说道,“这不就等于把李道兄推(和谐)进虎口么!”
这话出来。
不仅薄子瑜脸色大变,虞眉也终于松开了手,还少有的开口解释了一句。
“楼观道的坛子我闾山派使唤不来,想要唤醒道人,只能打破坛法。”
末了,不清不楚嘀咕了一声。
“谁想到只醒来一个道士?还偏生是姓冯的?”
冯翀脱困后倒也没继续找虞眉的麻烦,毕竟现在多耽搁一时,李长安就在梦中多一分危险。他赶紧重新摆好法坛,尝试着要重新作法,将李长安救出来。
可是。
“来不及了。”
沉寂许久的游侠儿突然开口。
他面色凝沉,注视着拿桌椅抵死的大门处。
那里,数张符箓正在无声燃烧。
伴着众人目光汇聚过去。
下一秒。
轰!
这是屋中四壁上,百十张符箓突然同时燃起。
呼!
那是屋外狂风忽而大作,刮得梁上屋瓦“簌簌”跳动,摇得梁柱“兹呀”颤抖。俄尔,“轰隆”一声,一应窗户门扉尽数为大风洞开。
妖雾趁机侵入,却被符箓放出的光华勉强抵住,但符箓也因此燃烧得愈加猛烈。
只有大风涌入,伴着难言的怪异腥臭,裹挟起符纸燃过的余烬火星,在屋舍间飘洒鼓荡。
众人的颜色尽是惨白。
天旋地转,符烬飘摇。
正是妖魔猖狂。
…………
梦中。
冯翀消失得很是突兀。
甚至于没留下一句话语,只遗落下一个惊诧的眼神。
李长安却并不十分担心他,因为无论他接下来是死,是活,是安,是危,人在梦中都是无能为力,还不若省下些精神,应付眼前的局面。
眼前这个被妖魔掌控的局面。
太阳自中天坠落。
青天之上,云雾翻卷,隐见斗转星移。
白昼飞速转入黑夜。
地上,拥挤热闹的长街中,人群在短暂的呆滞后,是爆炸性的惶恐,继而,尖叫,奔散,商人丢下了货物,丈夫抛下了妻子,母亲遗弃了孩子,人们都不顾一切地奔向房舍,然后,紧闭门窗。
片刻后。
城中尽数被夜色吞没。
一轮血月冉冉上升,彷如滴下来的月光,掩盖空寂的长街。
街上一片狼藉,踩烂的货物,散落的铜钱,跑丢的鞋子,以及一个才满周岁的婴孩。
他瞪着无辜的眼睛,咿咿呀呀的呼唤在街上反复回荡着,可惜回应他的只有默默锁死的门窗。
长街那头,李长安在面摊上冷眼旁观。
店家收摊收得匆忙,把灶台桌凳锅碗瓢盆等家伙什儿全落在了外头,当然,还有一碗没来得及收钱的羊汤面。
盆大的海碗里,乳白的汤,雪白的面,青白的葱花,还有垒得高高的厚切羊肉。
吃口肉,喝口汤,吸口面,一股子空洞的美味儿涌上味蕾。
那边的婴孩儿似乎也被这美味吸引。
踉跄着走过来,伸出胖胖的短短的小手,奶声奶气:
“妈妈。”
咔!
婴孩的脖颈突然一折,肩冒出一个肉瘤,飞快长成一个扭曲的脑袋。
继而。
小小的身子迅速膨胀,皮肤下生出羽毛,手脚开始变形。
不消片刻。
彷如车轮转动的怪异吼叫声里。
一只九头十八翼的怪鸟对月长鸣。
“嚯。”
李长安眉头一挑。
“鬼车?”
“你怎么还呆在街上,不怕……”
少女不晓得从哪里又冒了出来,瞧见长街对面慢慢扑腾升空的鬼车,话语一滞。
“还不快走!”
说罢,拽起李长安便飞掠而出。
鬼车同时猛扑而下,把桌子长凳砸得稀烂,又扑腾起九对翅膀,扬起尘埃弥漫,用一种不断旋转的怪异飞行姿态对两人穷追不舍。
……
鬼车在后。
两人当然没有傻到“飞檐走壁”,而是专往巷子里钻。好在这梦境场景是依据潇水而成,各处水道狭巷是四通八达又七歪八拐。
少女又熟路得很,没一阵,便甩脱了鬼车,避入了一户人家。
“今儿白天怎么过的这般快?一晃眼就没了。”
少女一边碎碎叨叨,一边点起蜡烛,还不忘嘱咐道:
“你这道人委实是个铁憨憨,太阳下山了,也不晓得往家里跑,真不怕妖怪吃了你?你可得小心些,这家人晚上见不得活物,你可别作死,扒下人家的眼罩。”
话语间,昏黄的烛光缓缓散开,勉强照亮这一方陋室,也映照出角落里大通铺上的一家老小。
李长安默不作声拉了拉少女的衣袖。
“干嘛?”
少女没怎么搭理,自顾自说着话。
“城里没妖变的本来就没几家了,你可别再胡来,不然就真没地儿躲了。”
李长安无奈,只好掐着少女的脸颊,把她掰过身来。
“梨(你)过(干)毛(嘛)……”
少女前一秒还在支吾挣扎,下一秒就瞪直了眼。
但见房间深处的床榻上,六条人头蛇身的怪物互相缠成一团,或苍老、或稚嫩、或男、或女的人头上,都戴着厚实的黑色眼罩,冲两人吐出长长的蛇信。
嘶~
…………
薄子瑜倒吸了一口凉气。
肋下的撕裂伤口痛得他有些恍惚失神。
但手里落下的刀子却更快了几分,从脚下妖怪的眼眶捅进大脑,刀锋在头骨上刮得“嘎吱”作响。
他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污,抬头四顾。
厉风在室内盘桓尖嚎,到处都是凌乱的烛影与飘洒的灰烬。
左前方,游侠儿手持长刀拦下了一只半人半鸟的妖怪,这妖怪动作极快,常人几乎捕捉不到它的影子,可张易却只把绵绵的刀势撒开,把妖怪闪避的空间圈住,使它避无可避,而后,一刀两断!
右上方,梁顶一角符咒燃尽,光幕顷刻暗淡,一只妖魔合身一撞,竟是硬挤了进来,纵使残余的符光削去了它一层皮肉,它却拖着血淋淋的身子,踏着碎瓦片嚎叫着飞扑而下。然而,红影一闪而逝,妖魔已然被虞眉当空刺死。虞差人并不停手,脚尖在妖怪血尸上一点,借势翩翩再起,以一枚符箓续住光幕,将紧随其后的妖魔挡了回去。
冯翀醒来之后,顾忌到外头浓雾重锁,妖魔数目不明,自己一方又是一堆累赘,几人合议,决定由冯翀开坛作法布下一个强大的结界,用来撑到虞眉口中的援手到来,而几人则为他争取作法的时间。
可不曾想,里边还没动作,外面的妖怪便飞蛾扑火似的,猛闯符箓组成的辟邪法阵。好在不计生死闯进来的都是些小妖小怪,再被符光削弱一层,已然威胁大减,就是薄子瑜用刀子贴上符箓都砍死了好几只。
可是。
数目太多了,好似源源不绝,使人难以理解,小小的潇水城哪里藏下这么多的妖怪?
更何况,那位虞差人先前可提醒过,外面的雾气里还有更厉害的!
薄子瑜苦笑着瞧了眼身后。
冯翀身披法袍,手持法剑,口中念念有词,有条不紊艹弄坛仪。
薄子瑜忽的感到一阵眩晕,他知道这是失血与劳累所致,毕竟只是凡人,纵使杀得了妖魔,也难免要付出代价。
他不由在心里催促:
“冯道长,你可千万要快些啊!”
突然。
“班头当心!”
薄子瑜悚然一惊,忙回头。
见着一头野猪模样的妖怪,撞散符光,迎面猪突而来,纵使符箓扒下了它一层皮肉,露出白森森的头骨,却也使它愈加狰狞与癫狂。
薄子瑜沉气下腰,咬牙递出长刀。
然而。
就在交锋的一刹那。
他绷直的手臂却突兀一软。
糟糕!身体不顶用……
刚刚才冒起(和谐)点儿念头,胸前便猛地一闷,身子一轻,整个人就被猪妖撅飞了出去。
人在半空,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妖魔身上插着半截长刀,用更加凶猛的姿态撞向了法坛。
坛前本守着几个衙役,此刻,竟是尖叫着一哄而散,将艹持坛仪难以抽手的冯翀暴(和谐)露在了妖魔面前。
远处,张易鞭长莫及。
虞眉化作红影,飞身回援。
可是,来不及了。
薄子瑜心头一阵冰凉,甚至于,当身体重重砸在地上,都没察觉到疼痛。
完了。
他方如此作想。
可是。
“虎步龙骧,天门地户,人门鬼门,卫我者谁……”
冯翀的诵咏却仍有条不紊响彻耳旁。
法坛没事?
薄子瑜连忙撑起身子看过去。
但见法坛前不过三步处,一个雄壮的身影死死抵住了猪妖,浑身坚实如铁的肌肉将宽松的襦裙撑得几乎要裂开。
没错。
襦裙。
襦裙是女子的装束。
抵挡住猪妖的“壮士”自然是个女人。
如此雄壮的女人,场中自然只有金夫人一位。
但见金夫人吐气开声,把猪妖一个背摔,狠狠掼倒在地,再抄起一个十来斤的铜摆件。
咚!
闷响声中,冯翀咏咒激昂。
“天回地转,阴阳开辟。”
咚!
“法令到处,万鬼伏藏。”
咚!
“急急如律令!”
坛前,三生闷响,猪妖的脑袋被砸了个稀烂。
坛后,如律令下,坛仪功成,玄黄神光自坛前扩散,所过之处,厉风平息,妖魔尸体化作飞灰,房舍四面上下本已摇摇欲坠的光幕立时稳如山岳。
瞬息之间,彷如扫平了妖祟,天地平靖。
……
成了?
成了!
从绝望到狂喜只在刹那之间,屋中顷刻欢腾起来,人们此刻是又叫又闹又哭又笑,尽情发泄着生命失而复得的惊喜。
薄子瑜却注意到冯翀神色苍白、疲敝欲死。
“冯道长,歇息一下吧。”
“不行。”
冯翀却摇头拒绝。
“咱们这边是暂且安全了,李道兄在梦中可还危险万分。”
“可你……”
冯翀摆了摆手。
“无妨。”
说着,他从肘后取出一枚丹药吞下,苍白的脸上便升起些许红润。
他疲倦地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
锵!
闷声靠近的张易突然拔刀。
刀光如匹练。
悍然劈下。
…………
凌冽的刀光将人群的狂欢骤然劈断。
其实这一刀并未砍到冯翀,而是将旁边一个上来庆贺的男子劈飞了出去。
饶是如此。
薄子瑜也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护在了冯翀跟前。
“你干什么?!”
他又惊又怒,不晓得张易是受了妖魔的蛊惑,还是一开始就是内鬼。
他并不信任对方,毕竟在他这个捕快看来,张易这类刀口添血的江湖客,为了钱,什么干不出来?
面对这声饱含敌意的质问与人群聚来的惶恐目光,张易把手中刀攥得死死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却不是对着冯翀,对着虞眉,对着薄子瑜,更加不是无知而懦弱的人群。
游侠儿死死盯住被他劈飞的男子。
“你是谁?”
张易的刀又快又狠,从左肩到右肋,几乎把男子砍成两截,通常,人们称呼这种人叫“尸体”。
尸体不会说话,可人群里却响起惊疑不定的低呼。
概因有聪明人发现,这人既不是金家三十七口中的一员,身上也没有穿着衙门公服。
他是谁?
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节骨眼儿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挑动人们紧绷的神经,更何况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呢?可奇怪的是,在这之前,居然没有任何人察觉。
人们相继发现了这一点,惊疑的低语愈来愈多,却在某一瞬间,戛然而止。
因为。
尸体站起来了。
像是午睡初醒。
“尸体”自血泊中慢悠悠起身,施施然掸了掸衣襟,身上伤口与血污居然如同掸去灰尘一般消失不见,完好无暇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寻常的容貌,寻常的衣作,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却怪异地使人联想起游走街头卖药的郎中。
“我是谁?”
那人自顾自笑了笑,手里却多出了一块木牌,一块神主牌,一块本该放在法坛上的神主牌。
冯翀瞳孔一缩,诧异之余,表情已然有些狰狞。
所谓坛仪,实际上就是道士自个儿打不过,呼叫祖师、神灵助拳。所以一场坛仪厉害与否,便在于请来的神力多寡。
可要是坛仪完成,神主牌却丢失了呢?
冯翀声嘶力竭。
“拦住它!”
游侠儿闻声而动,比他更快的是虞眉,早已化作鬼魅疾进,红影翻飞里一点寒芒迸出。
可是。
咔。
声音很小,是木牌折断的轻响。
嗡。
声音宏大低沉,是法阵玄光破碎的轰鸣。
虞眉先到,剑尖却搅入一团突兀出现的旋风中,竟是发出密集的金铁交鸣之声,那旋风又是一涨,向着虞眉席卷而来。风声嘶嚎,彷如无数钢刀利刃相互绞磨。
虞眉无奈,抽身而退。
张易后至,长刀一展,砍向了那人的脖颈,可是耳中突然听得猿啼声,一只黑如煤炭浑身没有丁点儿毛发的猿猴就挡在了眼前,张开身子,任由刀锋劈斩。
数息之后,张易喘息着退回法坛,双手虎口流血,刀身密布裂纹。
而此时。
屋内,身形如鼬双臂如镰、猫大如虎尾生双叉、人头蛇身鳞片青黑、色黑如炭浑身无(和谐)毛……十数只奇形怪状的妖魔一拥而入。
屋外,浓雾翻卷,隐隐听得刺耳的嚎叫,瞧见怪异的身形,似乎还有更多的妖魔潜藏其中。
群妖拱卫里。
那人笑道:
“听闻诸位正在寻某。”
“今日特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