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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太岁妖

地煞七十二变
地煞七十二变 !

    三角马是一种很简单的刑具。
    顾名思义就是一个三角木架,使犯人反剪双手,跨坐在尖锐的棱上,而后双脚悬空,再挂上重物向下撕扯。
    ……
    潇水署衙一角,临时充用的监牢。
    绑在木马上的顾老三努力睁开眼睛。
    牢内阴暗。
    只瞧见远些的阴影里藏着两个模糊的影子,而近处只一个面皮白净、神色阴惨的牢子。
    牢子手上提着两个沙袋,有条不紊分别挂在顾老三两只脚踝上,瞧见木棱深深勒进皮肉,才慢吞吞地问:
    “为何杀人?”
    顾老三打了个抖,一言不发。
    牢子神色没什么变化,又取了两个沙袋再挂上,依旧一句:
    “为何杀人?”
    顾老三浑身打起摆子,汗如雨下,终于吃不住撕扯的剧痛,嘴上喃喃:
    “我没有杀人。”
    牢子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再添上沙袋,用一模一样的腔调问:
    “为何杀人?”
    顾老三惨嚎起来,昏黄的尿液沿着木马横流,他断断续续说着:
    “我没杀人,是娘子病了,我在给她治病。”
    牢子只是添上沙袋,还是一句。
    “为何杀人?”
    顾老三的神色已然有些恍惚,嘴里口齿不清。
    “郎中说后院埋的都是切下来的病根。”
    牢子又提起沙袋。
    “好了。”
    李长安从阴影中跨出,制止了继续施刑。
    说来矛盾甚至虚伪,可说杀人无算的道士居然看不下去这点刑讯手艺。
    他招呼牢子一起把顾老三解下来。
    倒也不是无端端动了菩萨心肠,而是确有所疑。
    “你方才说生病?什么病?郎中又是何人?”
    顾老三眸光涣散,两眼的焦距在虚空中犹疑不定。
    “十二年前的酒神祭上,在画舫连缀的水道末尾,我第一次看到雪团儿。那里灯火微暗,行人更少,她独自站在冷清清的画舫上,一遍又一遍跳着胡旋,手腕、脚腕、脖颈、耳后……淡粉色的肌肤在暗淡灯火里盈盈生光……”
    他迷迷糊糊、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大抵是一个“你下贱”与“tian狗”兼顾的老套故事。因着某人近来情绪不佳,不爱编些男女情事,故不必详提。
    总而言之,道士也瞧出这人是刑讯过后,神志不清陷入了某种追忆,提了桶备好的凉水就给他泼过去。
    他浑身一颤,眸光又凝聚起来,瞧着旁边无声侍立的牢子,迟疑了一阵,还是回答起李长安的问题。
    “我娘子原本不是现在的性子,她是浸yin欢场太久,染了病。”
    “yin病!”
    “郎中说,要治这种病,就得像治溃烂的伤口,要放出脓血,再刮掉腐肉,便能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
    “放你娘的屁!”
    薄子瑜终于忍耐不住冲出阴影,脸上带着三分的恍然大悟与七分的怒气蓬勃。
    “好个恶毒心肠!要治你那劳什子病,尽管去宰杀你那浪荡婆娘,缘何拿无辜百姓充作脓血腐肉?!”
    “治病?我看是治你这厮心中怨毒。”
    顾老三抬头看了薄子瑜半响,却又慢慢埋下脸。
    “我没有杀人。”
    “你……”薄子瑜气得抓起刑讯的鞭子,就要抽他个皮开(和谐)肉绽。
    这时。
    “嘎吱”一声门响。
    却是个仵作装扮的年轻人,带着一门框子天光,冒冒失失闯进牢里。
    三人立在幽暗阴惨、刑具环绕的大牢深处,目光一时投过来,倒把这年轻仵作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唤了声。
    “薄班头。”
    薄子瑜皱起眉头,却是想起熟肉作坊后院挖出的骸骨都收回了衙门,让仵作拼接、查验,这么急匆匆闯进来,莫不是找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有何发现,速速说来。”
    可是这年轻仵作脸上却流露出迟疑。
    “一时也说不清楚……”他脸上迟疑慢慢变作惶恐疑虑,像是回忆起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俺师傅请班头亲自去看一眼哩。”
    ……
    敛尸房位处署衙最偏僻处。
    薄子瑜带着李长安转过两个回廊,就到了一个僻静而老旧的小院,院子有三间瓦房,大片大片的藤萝爬满墙垣,可纵使花枝摇曳芬芳,也遮掩不住院子里根久难除的怪异臭味儿。
    而就在臭味儿最为浓郁的正房门口,一个仵作模样的小老头叉手来回踱步,面上忧惧不已。
    见着薄子瑜到来,劈头就是一句。
    “薄班头,小老儿与你那叔父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今个儿,给我交代一句实话。”
    薄子瑜不明所以。
    老仵作已小声问道:“近来城中传言是否为真?”
    妖变之事虽在衙门中算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但明面上,老爷们都有吩咐,未免引得民心不稳,还是遮遮掩掩不肯宣告于众的。
    这也叫薄子瑜一时之间不好做答。
    可这老仵作这么大把岁数也不是白活的。
    “好。”
    他摆起了手,已经了然。
    “你不必说,老朽也不必再问。”
    说罢。
    把几人招呼进屋。
    “那些尸骸我拼好了……唉。”
    说着,却莫名叹了口气,把遮掩尸体的白布一掀。
    “你们自己看吧。”
    屋子中间铺着几张草席,草席上并排放着八具初步拼好的骨骇。
    薄子瑜猛一看,并未发现什么,只是辨认出这八具骸骨都是女子,暗恨顾老三心肠恶毒。
    可再仔细一看,却是瞪大了眼睛。
    这些骨骇,无论身高、体量,还是颅骨大小、腕骨粗细居然都是一模一样!
    正如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不可能有两副一样的骨架,除非……
    薄子瑜呼吸急(和谐)促。
    想起了顾老三那番语焉不详的话。
    身边,李长安已扶剑转身回赶。
    “那顾田氏有问题!”
    ……
    “跑了?!”
    薄子瑜双目喷(和谐)火,恨不得把眼前这个负责看押顾田氏和张家兄弟的衙役给吃咯。
    “不、不、不。”
    那衙役忙不迭辩解。
    “是咱们署衙太狭小,张大郎把顾田氏请回家中,代为羁押。”
    薄子瑜一脸的难以置信。
    也不知是因这衙役太蠢,居然会相信这种鬼话;还是这衙役胆儿太肥,居然敢用这种鬼话糊弄他。
    代为羁押?
    分明是证人带着嫌疑人一起跑咯!
    “薄班头。”
    旁边另一名看守叫起了冤。
    “非是咱们不晓事,而是这城中上下有几个人敢招惹他花阎罗。他张通要走,要带什么人走,小的们谁敢拦,又如何拦得住?”
    这看守又笑嘻嘻说道。
    “再说了,案犯顾老三都已经归案,那顾田氏一介女流又能如何?”
    “女流?她极可能是妖……”
    话到这儿,薄子瑜急急打住,手指点着这俩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油条。
    “回头再收拾你们。”
    他晓得再怎么责骂这两人,都是无济于事,只好无奈骂了一句,又厉声嘱咐道:
    “把那顾老三给我看严实咯,再有差池,削了你们的职!”
    罢了。
    召集人马。
    往张家方向紧追而去。
    …………
    这次又是什么妖怪?
    混在捕快队伍里,在潇水街道上横冲直撞,赶赴张家的路途中。
    李长安反复思索着。
    那八具一模一样的尸骸毫无疑问“理应”属于同一个“人”,要做到这一点,是再生?是分身?或者,干脆是故意制造出的骸骨?
    拥有类似神通的妖怪又有哪些呢?
    蚯蚓?壁虎?或者土豆一类的?
    “太岁为妖。”
    太岁?!
    值岁神?不,应是指肉灵芝。
    道士脑中一个激灵,顿时通透。
    的确。
    若是太岁妖,那就说得通了。
    草木成精的妖怪多爱幻化成美貌女子,幻惑男子吸取精气,这方面颇为符合那顾田氏的浪荡作风。
    再者,肉灵芝或说视肉、聚肉,本身就割之不尽、食之不竭,厉变为妖后,想必“再生”之能不过等闲……
    等等。
    李长安面无表情转过头去。
    旁边一个身形瘦小的衙役,嘴唇开阖,无声说道:
    “是我。”
    虞眉!
    一瞬间,李长安难得有点心浮气躁。
    这厮平时不见人,一有妖怪就现身。
    李长安真怀疑对方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监视自己,还是另有一套侦测妖魔的法子,原本所言的夜雾辨妖全是扯淡!
    不论如何,道士对这个作风神秘的“盟友”,耐心已所剩无几。
    可虞眉总是能挑对时候,晓得这个节点,李长安没工夫找她计较。
    只因,一行人前头就是一间高墙大院,虚掩的大门上悬着个牌子。
    张府。
    “道长,到了。”
    薄子瑜高声提醒一句,率先就闯进门去。
    进门便是一个庭院。
    张少楠正领着一帮恶少年玩儿叶子戏。
    瞧见了捕快们,也不诧异,只把手里玩具一扔,呼朋唤友阻拦上来。
    恶少年里有人嬉笑。
    “这不是薄班头么,稀客啊,亲自上门有何贵干啊?”
    薄子瑜急得嘴皮冒泡,哪儿有闲心与这帮无赖胡扯,径直问道:
    “顾田氏呢?”
    对面嘻嘻哈哈。
    “张通呢?”
    对面骂骂咧咧。
    他一跺脚带人往里硬闯,张少楠却领头上来推攘。
    双方吵吵闹闹、你推我攮、婆婆妈妈,看得李长安十分不耐。
    突然。
    道士抢步而上,撞入对面人堆里,抓住那张少楠的手臂,侧身顺势将其手臂剪到背后,再往膝窝一踹,张少楠便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他愣了愣,旋即大怒。
    奋力挣扎了几下,却始终脱身不得,只把自己脸皮涨成了猪肝色。
    他俩兄弟常年横行于市井之间,自问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当下就要气急败坏骂一声“贼髡”。
    可没待出口,便被李长安随手掀了出去,撞在墙脚,差点没背过气。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瞧得方才还鼓噪不休的恶少年们顿时偃旗息鼓。
    在他们看来,即便是伤了一只手臂的张少楠,仍是身手极厉害的人物。
    结果,却被那髡发的道士一个照面就放翻了。
    一时之间。
    难免气短。
    李长安却懒得猜测其人心中微妙,目光逡巡一圈,在恶少年里逮了个顺眼的拉扯过来。
    “张通和顾田氏在哪儿?”
    薄子瑜也适时拉着一帮衙役虎视眈眈围上来,吓得这可怜人双股战战、尿意汹涌,脑子一懵就把张通卖了个干净。
    “大郎与雪团儿在后堂快活哩。”
    薄子瑜嗤笑一声。
    “无赖就是无赖!做淫人妻子这等腌臜事,却拿自家兄弟干看门望风的下贱活。”
    说罢,放过了这汉子。
    不理会面色开了染色坊的无赖们。
    招呼众捕快,急急往后院闯去。
    ……
    “砰!”
    后院厢房。
    房门被一脚踹开。
    李长安、薄子瑜提刀挎剑闯入门来。
    可下一秒。
    他俩一者皱起眉头,一者咬住牙关。
    偌大的厢房空荡无人,靠墙一张四脚架子床上,洒落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过于凌乱的被褥表明这里曾有一场短暂的搏斗(不污)。
    而西面墙上的窗户大敞开,对着屋外昏红连绵的暮空。
    天光将尽。
    张通与顾田氏已然失踪。
    “贼道人!”
    也在这时候,院子里暴起一声怒喝,张少楠提刀闯入门来,要找回场子。
    可刚进门,就吃了一惊。
    “我大哥呢?”
    “蠢蛋!顾田氏是妖怪。”
    薄子瑜冷笑道。
    “你哥更蠢,让那妖怪给掳走了!”
    …………
    时间往前推移片刻。
    潇水署衙。
    瞧着薄子瑜匆匆走远的背影,看守吐了口唾沫。
    “啧啧,好大的官威,叫不明就里的人听见,还以为这厮是县尉老爷哩。”
    罢了,他又捋了几把短须,向身边一起挨了训斥的同伴问道:
    “那厮方才话到半截,是要说啥?”
    同伴微笑。
    “大抵是妖怪吧。”
    “嚯?妖怪!”
    他咋呼了一声,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
    “是妖怪最好,把张家兄弟都吃了,那我的赌债岂不一笔勾销?”
    看守嘻嘻怪笑起来,还探手去拍同伴的肩膀。
    可同伴却小小退了半步。
    仅仅半步。
    却似从画中退到了画外。
    明明署衙还是那个署衙,人也还是那个人,却仿若一下从世界割裂了出来。
    看守的手僵在了半空。
    好半响。
    才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好似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傻呆呆独自站在这里,又憨愣愣举着手。
    最终,他把这点思索抛之脑后,嘟囔几句扭头离开。
    而同伴,脸上挂起浅浅的笑意,步履从容,往监牢而去。
    …………
    顾老三蜷缩在角落。
    黑暗、虚弱与疼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神志恍惚里,眼前铺陈出缤纷的画面。
    他记忆起画舫上少女绚丽的独舞。
    记忆起年少时千金一掷只求美人一笑。
    记忆起新婚夜中红烛高照。
    记忆起妻子在外竟夜流连不归。
    记忆起邻里间的风言风语。
    记忆起面色惨白的牢子那句反复的质问。
    “为何杀人?”
    我没有杀人……是吗?
    心里另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
    你杀了人。
    你杀了你的娘子,杀了雪团儿。
    于是。
    他又记起,在今年的酒神祭上,在画舫对岸,那绝望的一瞥。
    记起双手扼住妻子脖颈的狂怒。
    记起妻子在他手中盈盈绽放的笑容,恰如初见时一样。
    记起他抱着妻子渐渐冰冷的身体,嚎啕着要找大夫,却在门口撞见那个彷如守候已久的郎中。
    郎中告诉他:妻子没有死,只是病了。
    对。
    他告诉自己。
    只是病了。
    “真是可惜。”
    黑暗里突兀响起一个平淡的声音。
    “眼瞧着就要治好你的妻子,你却停在了最后一步。”
    顾老三诧异抬头。
    明明四周一片漆黑,但那张脸却格外清晰。
    “郎中?”
    黑暗中的脸微笑颔首。
    顾老三的嘴唇阖动几下,最终苦涩说道:“我出不去了,你能帮我治好雪团儿的病么?”
    “可以。”
    可那张脸又露出苦恼的神情。
    “只是捕快和道士已经去找你的娘子了,若是被他们找到,自然也就没得医了。”
    罢了。
    在顾老三呆愕的眼眸里,那张脸笑语盈盈。
    “你想救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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