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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闫寸:自从你来,我好像经常被问住

囚唐
    “刘将军。”
    与吴关对峙的两个身影单膝跪下,一手握拳,抵在胸口,十分恭敬的样子。
    吴关尚来不及反应,就有一只大手自山洞内伸了出来。
    大手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衣襟,一拽,吴关就被扯进了山洞。
    他的下巴磕在一条壮实的手臂上,咬到了舌头,很痛。
    他此刻正需要疼痛,因为这一拽,让本就强撑着站立的吴关眼前冒出一堆小星星。
    随着疼痛逼退眩晕感,其它的感觉也在慢慢回归。
    首先是嗅觉。
    吴关闻到了一股浓重的体味。
    这体味让他想到了臭袜子。
    踢了一场球后换下来的臭袜子。
    第二天穿上它继续踢。
    如此几天后,袜子就能自己立起来了。
    此刻吴关闻到的体味比立起来的臭袜子还要浓个几倍,简直就是人形毒气弹。
    传说中的刘将军,真是“气场强大”,吴关迷迷糊糊地给出了评价。
    他挣扎着自己站稳,尽量离那副散发出体味的躯体远些。
    那是一具十分壮硕的躯体,说话都是带着混响的,听到他的声音,你就能想到一个结实饱满的胸膛。
    “丁茂向你通风报信的?”刘将军问道。
    啊?
    吴关愣住了。
    老天爷,为什么偏要赶在他脑子不好使的时候,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丁茂是谁?跟刘将军什么关系?为何要向自己通风报信?
    他表面平静,但心里的一个小人儿已经抓狂地以头撞墙了。
    “是。”吴关大着胆子答道。
    “嗨——”刘将军愤懑地长叹一声,一拳锤在洞壁,震得洞顶的土灰扑簌簌地往下掉,“叛徒!”
    紧接着,他又提起了吴关的衣领,快步向山洞深处走去。
    有亮光,这次不是病痛带来的幻觉了,转过两道弯后,前方确出现了烛火。
    真正的山洞。
    不高,恰好能让人直立,刘将军站在洞里,脑袋正好挨着洞顶。山洞目测有半个足球场大,一进去,吴关就明白了为何刘将军如此“气场强大”。
    那不是山洞,那就是一只直立的臭烘烘的袜子。
    袜子里……不,山洞里乌泱泱全是人。
    或趴或躺奄奄一息的人,靠洞壁而坐面如死灰的人,被兵器指着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人。受了伤鲜血淋漓的男人,衣不蔽体的女人……
    是俘虏。数十名俘虏,由数十名兵士看守着。
    吴关将这些人挨个儿看过,看到头晕眼花时,便使劲眨着眼。
    没有闫寸。
    他也被丢进了俘虏中,但他不在乎。他的目光急吼吼地在人群中逡巡着第二遍。
    “听说汉人派兵围了山。”刘将军转向带头看守俘虏的人,道:“胡格尔,你带几个人去,看看怎么个围法。”
    名叫胡格尔的汉子凶狠地瞪了吴关一眼,道:“怕什么,汉人都是纸糊的,我带兄弟从山上冲下去,猛杀一番,看他们能剩几个人。”
    这便是北蛮最喜欢的战法,俯冲而下,连撞带杀。
    前有敌兵埋伏?后有大军围堵?统统顾不上了,只要能杀个酣畅,命算什么,有本事你就来取吧。
    刘将军一把拽住胡格尔的手臂,道:“我们不过百余人,不可冲动!”
    胡格尔想说什么,他张了嘴,又闭上,“嗯”了一声,迈开大步出了山洞,背影看起来有些憋屈。
    手下的欲言又止,让刘将军烦躁起来,他踱到一处背靠洞壁的石椅前。
    石椅十分高大,其下有三层台阶,使得坐在椅子上的人比站立的人还要高出一些。
    椅子铺着兽皮,人身上的油蹭在兽皮上,显得兽皮光亮水滑。
    那是一把交椅,唯有首领才可以坐的交椅。
    此刻刘将军却没有坐在交椅上的心思,他是冲着一名老者去的。
    老者盘腿坐在交椅下的台阶上,闭着眼睛,他的头发全白,但因为脏,白发呈现出一种灰土土的颜色,反倒显得年轻了。
    刘将军立在老者面前,道:“大巫,我们不能再忍耐了,我们是战场上的男儿,不是圈里的牛羊。”
    “你们是草原上的狼。”白发老者睁开了眼睛,一指山洞内的俘虏道:“你们已将汉人变成了牛羊。”
    “可丁茂他们觉得,对百姓下手不是好主意,我们应该去战场,跟汉人的军队拼一拼。”
    “百姓?哪一个百姓家里没有从军的父亲兄弟儿子?当初他们诱降,待我等归顺后大肆屠杀,可曾想过那些被屠的男丁家中都有亲眷?如今我们来讨债,天理和情理一并讨要,这些人该死,所有汉人都该死!”老者喘着粗气,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你难道学会了汉人那套虚伪的做派?”
    “不,我只是……”刘将军的肩膀向下塌了塌,“这跟咱们一开始想的不一样。”
    “就快了。”老者道:“我已占卜出,汉人皇室有大变故,王朝即将倾覆,我们要耐下心来,等待时机……”
    许是这样的劝说已重复了太多遍,刘将军失了耐心。
    他没好气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丁茂走了,还带走了一半人,您难道看不出吗?再等下去,他们都要走了!”
    “那也总比让你丢了命强!”老人执拗道:“你在汉人的地盘上,带着百十号人乱杀一气,不是送死是什么?”?“只要不是白白送死,死又何妨?”刘将军道:“我们这些年苦学汉话,又千辛万苦来到长安附近,不就是为了在汉人都城搞些大乱子吗?
    只要进入长安,放一把大火……”
    “你想得太简单了。”老者站起了身,他也被这个头脑简单的年轻统帅气得不轻,却又没办法,只能踱着步。
    踱了几步,控制住了情绪,老者继续道:“你以为汉人的敌人只有我们一家?他们与突厥已不知打了多少年,还有那高句丽,吐谷浑,他们难道没打过和你一样的主意?结果呢?
    汉人的都城壁垒森严,你进去了,只能有去无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倒是像个法子啊!”
    老者重新坐回刘将军身边,道:“能对付汉人的,只有汉人。”
    刘将军翻了个白眼,这不屁话吗?那咱们千里迢迢干嘛来了?
    他没说脏话,已是十分尊重了。
    他以这种方式表达尊重,老者却也领情。
    老者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咱们这次倾全国之力,重要的不是来了多少人,而是来了多少钱。
    我听说汉室储君之位不稳,有个秦王,最是不服太子,咱们既要诛杀太子报仇,便要拉拢这个秦王,借他之手方能成事,
    即便拉拢不上秦王,也可拉拢他的手下,有钱财开路,必能事半功倍。”
    刘将军刚想反驳,老者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只是预甲,我还有预乙。”
    刘将军伸伸手,示意老者一次将话讲完。
    “你还记得那个捕鱼为生的老翁吧?还有鄂县悦来邸店的小二,去疾药行的医师学徒……这些人都受了官府欺压,有些家破人亡,多多地收买这些人,将来必有大用处,汉人相信蚍蜉能撼动大树……”
    刘将军实在听不下去了。
    “这得多久啊?”他双掌摊开,右手手背拍在左手手心上,无奈道:“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报仇吗?我看汉人的兵法您没学会,就学会那什么……卧草垛上吃苦胆……”
    他想说卧薪尝胆来着。
    老者坚定道:“报仇与痛快,二者不可兼得。”
    说不通,那就不说了。
    刘将军起身走开。
    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他们不怕洞内的俘虏听到,谁会对死人设防呢?
    尤其说到后半段,两人情绪都有些激动,声音就更大了,加之吴关刻意竖起耳朵听,他很快便注意到了几个关键词:
    诱降、屠杀、杀太子报仇
    这已足够让吴关有一个初步的判断。
    他们是嵇胡人。
    武德四年,李世民带兵出征,意在拔下洛阳这颗钉子。
    拿下了洛阳,隋朝的东西二都便都在唐的治理之下了,这无疑能大大地彰显国威,使唐由一方割据势力,跃为那个一统天下的天命所归。
    可见这场战役十分重要。
    为了保证大后方的安稳,让李世民能够一门心思对付王世充,李渊没少花费苦心。
    他派出太子李建成去北境督军,抗击突厥等欲动的北方蛮族。这些人最喜欢搞突然袭击,火中取栗。
    三月,李建成在交战中俘虏了千名嵇胡兵将,其中有数十名部族贵族、猛士。
    对嵇胡军中,猛士就是高级将领,相当于汉人军队中的将军。
    李建成觉得这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便好生款待这些嵇胡人,授予他们官爵,之后又放他们回家。
    这些人回去后,李建成的安抚政策自然流传开来。
    从前他们四处游牧,没吃没喝了就来边境拼命,从汉人那儿抢夺财物。
    现在不用拼命了,只要归降,汉人不仅给他们官爵,还要帮他们建立城池,更重要的是,汉人会源源不断地给他们钱财。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嘛。
    这样的好事自然会让人心动。
    比如刘屳(xian,一声)成,就率领部下主动归降了李建成。
    这样的意外之功让李建成喜出望外,但随之而来也有一个问题:该怎么处理降兵?
    李建成自然没法兑现承诺给他们造城,开玩笑,国内还在打仗,府库空虚,哪儿有钱去满足外人?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这些降兵编入军中,让他们帮大唐打仗,并且靠打仗获得的军饷养活自己。
    可李建成又不相信他们。
    若其中有诈呢?若他们在军中作乱呢?这可不是儿戏,万一北境防线被他们蛀出了缺口,那国家就危险了。
    一番考量之后,李建成做出了决定,干脆,杀降。
    于是李建成将谎言编了下去。
    不是要给你们造城吗,我们出钱出力,你们也出点力,这总可以吧?
    可以啊?那好,所有年满二十岁的嵇胡人,统统来集合,咱们一起把活儿干,汉人嵇胡从此一家亲。
    然后,嵇胡人来了。
    再然后……
    再然后,复仇的也来了。
    当初刘屳成投降,是真心的,还是打了小算盘,已无从知道,反正李建成确实屠了人家一族的青壮男丁,使得嵇胡几乎被灭了族。
    如此大仇,于公于私人家都可以来报复,无可厚非。
    听那老者讲述复仇的计划,吴关是佩服的,他甚至觉得,若能破除万难执行计划,说不定数年后他们真能完成复仇。
    可惜太子已经死了,这些人再怎么瞎忙活,都没有意义了。
    也不知是该替他们高兴还是悲哀。
    当然了,吴关此刻头痛欲裂,可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的情绪,他唯一能清晰意识到的是:不能让他们知道太子已死的消息。
    万一他们屠杀洞内的俘虏,欢庆一番,然后打道回府,自己岂不是要丢掉小命。
    吴关将压麻了的手从身下抽出,重新盘算起此刻的情况。
    他虽被俘虏了,但外面的皂吏会去报信,不出半天就会有兵马来此,将这里的嵇胡人一网打尽。
    他自己的安危倒不需要担心。还是那个老问题,闫寸哪儿去了?
    听刘将军的意思,他还有个叫丁茂的同伙,这位同伙与他们理念不同,干脆带走一半人分道扬镳。
    丁茂在哪儿?闫寸会不会是遇到了他?
    以及,刘将军会如何对待这些俘虏?
    行了……头太疼了。
    吴关的大脑突然空了片刻,死机一般的空白。
    他的身体只有一个愿望:快点昏睡过去吧,思考实在太痛苦了。
    可他的意识又不断强迫自己:绝不能睡,太危险了。
    这冲突让他觉得自己要被撕裂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吸引了吴关的注意力。
    “饿死也是死,我跟你们拼了!”
    那是个十分尖锐的男声,你一听就会知道,这个男人拼命给自己壮着胆子,才喊出了这么一声。
    为了壮胆,他故意喊得很大声。
    吴关只听到了绝望。一个饿到要拼命的人当然很绝望。
    哐啷——
    一把短刀被丢在了地上。
    那是一把割肉刀,北方蛮族吃肉时就会用这样一把刀子将肉从骨头上剔下来。
    “你可以杀了别人,这样你就可以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了。”白发老者道。
    显然这里的“喝血吃肉”绝不是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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