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小地精三岁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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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病,要从初八晚上说起。妯娌俩看完电视剧,直到电视机里传来高级蓝天牙膏的广告词,她们这才依依不舍的关电视,准备起身去洗漱。
谁知刘惠却起不来了。
一连试了两次,那腰杆就跟针扎似的疼,她“啊”一声,想让王二妹拉她一把。
王二妹虽然跟她不怎么对付,可终究是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几年,有亲情在的。她冷嘲热讽两句,撑着膝盖站起来,可刚到一半就“啊”一声,脸色白了。
崔老太熬不住,已经洗漱好准备睡觉了,站在楼梯口骂道:“大正月的鬼哭狼嚎啥呢!”
晦气!这可是绿真家,不是她们自己家。
“不是娘,疼……啊,疼……”刘惠吸着气说。
王二妹也赶紧道:“是真疼死了啊娘,我起不来也坐不下去,快叫建党来啊娘。”
崔建党和崔建军也在这边住着,新闻和电视剧都是他们的最爱,休息天啥的还能帮厂里搭把手,很多重活都是要男人干的。
崔老太“呸”她们一口,“闭嘴,再说一个‘死’试试?”脚步却往这边过来,搀了王二妹一把,在她腰上不轻不重拍了一把。
“啊!”响彻整栋楼的杀猪叫。
这下,几个男人赶紧跑进来,“这是咋了?你们跟娘闹啥呢,是不皮痒了!”
苦命的妯娌俩,终于统一战线:“没闹,是腰疼,我们腰疼,动不了。”
折腾半天,俩人疼得嘴唇发青,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珠子往下掉,众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上楼喊绿真爸妈。有事找他们,已经成为所有人的共识。
黄柔也着急,可她还得扶着肚子慢慢的从楼梯上下来,“大嫂二嫂你们咋了?”
“腰疼,真要疼死了,快让他们送我们上医院,再不去就得死在这儿了。”刘惠疼得脸色发青,她是真怕啊,怕崔建国不舍得给她花钱,让她活生生疼死在这儿。
崔建国听得脸色发黑,真想甩她个耳刮子,把他当什么人了这娘们!
黄柔也不是医生,哪里知道她们啥毛病,反正可以排除食物中毒,因为全家就她俩疼,估计是她们单独吃喝的东西出问题了。
顾学章避嫌,没有在她们腰上敲,但他还记得,以前供销社老王好像也有这毛病,“不会是肾结石吧?”
过年期间大鱼大肉,久坐不动,喝水少……越想越有可能,“赶紧送医院吧。”
崔建国和崔建党把她们背背上,大半夜的路上也没拖拉机,只好一句狂奔向县医院。直到此时,崔老太才去幺妹房里叫七仙女,她们正并排躺在大床上,外头天寒地冻,可屋里却暖洋洋的,怪不得这么吵她们都没听见。
原来是睡着了。
从小到大,只要是在幺妹家,她们都是一起挤着睡的。哪怕现在多的是房间和床铺,可大家还是喜欢像小时候一样挤着睡。
老崔家基因是真好,七个女孩个子都高,三个小的还没定型,可也能看出来绝对不矮,四个大的最“矮”就是春苗,只一米六五,可平心而论,这也不算矮了。
女孩子,只要身材高挑挺拔,哪怕五官平平,走人群里那就是最吸引人眼球的。关键七仙女的五官也不差,虽然友娣和春苗像刘惠多些,三角眼厚嘴唇,可配上身上读书人的气质,自信给她们加分不少,冲淡了五官上的不足,看起来也是非常好看的女孩子。
老太太现在走出去,谁不夸她福气好?孙女们一个比一个出息,一个比一个漂亮,又有孝心,给她买这买那的,比生多少个孙子还幸福!
孩子们赶紧追到县医院去,刘惠和王二妹已经被送进去照片子了。崔建国和崔建党在影像室门口等着,急得直搓手,医生一听她们说的“绞痛”,大鱼大肉,喝水少,久坐,立马判断应该是肾结石。
这不,一会儿护士给推出来了,确诊就是肾结石。而且还不小,一个的23公分,一个24,跟蚕豆一样大啦!
春苗说,如果按立体空间来算的话,比蚕豆还大,跟比较小的鹌鹑蛋差不多。这可把崔老太吓坏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石头长在腰子上,这还不得废了?
虽然,她也不指望有孙子了,可这不止影响生育,还影响生活啊!
可妯娌俩不止不害怕,还一个劲追着护士问,她俩到底谁是23,谁是24,仿佛连长个结石都要较劲,看谁长得大些!众人简直哭笑不得,看来输液针水起作用了呗,俩人又开始活蹦乱跳了。
无论谁的23,谁的24,这也已经是非常大,非常罕见的结石了,必须尽快手术。当天晚上就给她们安排住院床位,明天完善一下化验结果就给她们开刀。
这下,事情大发了!
本以为只是普通的肠胃炎开几片药就行,没想到居然还真是肾结石,必须开刀的结石!
她们活了四十年,开刀还是第一次,立马两个人都开始慌了,小心翼翼问医生能不能不开刀,她们以后多喝水把石头排出去?
这不废话嘛,都说是必须手术的大小了,再耽搁万一长大了咋整?堵塞或压迫到肾脏血管,造成肾脏供血不足,坏死怎么办?
被医生一“吓”,妯娌俩只好忍着眼泪,握着彼此的手,做就做吧,挨一刀总比大病不死不活的强。她们一副“赴死”的态度打了麻药上手术台了,可剩下众人却麻烦了。
自从姚安娜设计的女士包面世后,可是引发不小的轰动嘞!那样精致小巧的皮包,跟笨重的男士包可不一样,这可是真正的主流市场第一次重视女性审美的开端!
一个小一百的女士皮包,背的不止是精致漂亮,还是地位的经济条件的象征!男人家背个算是暴发户,可家里女人却还是用着早几年的布包,甚至书包,男人能有面子?
对于那些骤然乍富的农民来说,一百块钱已经不是什么天文数字了,随便烧一窑砖养一塘鱼就是大几百,一年下来也有好几千的收入。
这样的女士皮包很快风靡全市,其他县市的百货商店看到商机,皮革厂倒是不缺订单的。
本来说好初九开工,因为年前又多了几批订单,都是指明要姚安娜家那样的女士皮包,陈丽华年前就开始请假休息,好好养胎的,现在又少了她俩,真是雪上加霜!
以前,大家都不舍得请工人,生怕多一个工人就要多分一份工资出去,所以生产线每一环都只有一个人,都是无可替代的。可现在她俩住院了,大夫说最少需要半个月来恢复,半个月之内不能久坐和劳累……莫非整条生产线要等她们半个月?
人客户可是等着要货的呀!
不能按时交付,这损失的不止是钱,还有厂子的信誉。眼看着半年来大家加班加点建立起来的好名声,就要被她们一场病给毁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可要责怪她们吧?又不忍心,毕竟也不是她们要故意生病的,甚至为了损失的半个月,两个女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比其他人还伤心嘞!
黄永贵愁眉不展,就是顾学章也拿不定主意。
“要不咱们招几个工人吧。”幺妹建议。
其他大人神色松动,可都不出声。穷怕了,总觉着自家人就能搞定的事还要请工人,就是赤裸裸的把自己兜里的钱分出去,谁也不情愿。
春晖眼神一动,“大伯顾叔叔你们想,为啥市三纺的工人要安排三班倒?为啥他们效益这么高?请几个工人,咱们就不用每个星期全厂停工休息,安排轮休制就行。”
是啊,因为全厂停工休息两天,机器停了,手停了,课嘴却不能停,一个月也要损失至少八天,有的时候甚至十天。
每月近乎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停工,要说效率,那也不高。可请了工人安排轮休,就能多出三分之一的生产时间,这点时间创造的价值,远远比开出去的工人工资高多了!
这就是小农思维的局限性,他们单以为赚的钱就是自己的,只要能保住赚到的钱就行,哪里懂得计算经营成本和增加产值?可顾学章不一样,他觉着两个姑娘说得很有道理,当即要开“股东大会表决。”
春晖的话很有说服力,这场表决以百分百的票数同意招工,而且是招十人,每个环节增加一人,以防再有意外情况发生的时候能有人替代周转。可大家还是怕饭碗被人抢走,强烈要求技术含量最高的黄永贵和林巧珍那儿不能教给别人,那相当于是整个厂子的核心技术!
大家穷怕了,谁知道会不会发生“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儿?而且,所有人必须签下保密协议,厂子利润空间有多大,采购原材料成本几何,以及每年挣多少钱属于厂子商业机密,谁也不许泄露。
谁要是泄露出去,无论是否对厂子经营带来危害,都直接取消所有分红。
因为,不做不知道,一做都知道,人造革成本真心不高,做包是个暴利行业,大家也知道不可能藏一辈子,他们不说总有别的厂子会说,可多藏几年就能多挣几年。
作为厂里的小会计,崔绿真比谁都清楚这种暴利!她每次算账的时候都要忍不住夸自己一句“天才”。
她小地精可真是个天才!
就连几个孩子都知道,无论是牛屎沟还是苏家沟的村民向她们打听厂子的事,她们都是一概不知,不回答,甚至春芽还能骂几句回去,给人弄得灰头土脸。对于这样的惩罚,所有人都是打心眼里害怕,又打心眼里必须支持的,维护既得利益是人类共同的需求。
而招工优先考虑的肯定是熟人。陈丽华娘家有个堂兄平时挺照顾她老父母的,所以当她一提让堂嫂来上班,大家都没意见。
林巧珍的弟弟也挺好,每年都给崔家送大南瓜,只要他们家收到都会送,林巧珍一提,大家也同意。
黄宝能家大小子刚初中毕业,黄宝能不能再让他下井挖煤,虽然文化学得不怎么样,可人生得牛高马大,来干体力活也是把好手。
这一说,就来了三个,只剩七个招工名额。绿真写张“招工”的大字报贴到门口电线杆上,才贴上去半小时就有十多人来问讯。
他们开外人的工资没有自家人高,五十块,可也比外头普通工人高多了,一个月还有八天休息天,顶班的话是按两块钱一天开,这样的好事谁不想来?要知道,大批知青回城后,城里工作机会被抢空了,多少知青和应届毕业生找不到工作,青年们游荡在外,小偷小摸大大增加,就是治安案件也不少,偷油的“黑子”团伙就是其中之一。
甚至,春节前几天,这些无业游民已经对社会形成了一股非常不稳定的影响。许多人买个菜买点年货都让人把钱偷干净嘞!
工作机会太少,未就业人口又太多,短短三天时间就有三百多人报名,厂里眼睛都挑花了。首先剔除年纪大的,身体条件不好的,不识字的,依然剩下小二百人。春苗建议不如采取考试的方式,因为这样公平,无论最后招没招上,大家都无话可说。
于是,黄永贵和几个大学生们合作,去子弟小学印了二百份试卷,都是工厂水电操作常识,保守商业机密等职业道德,还有销售常识,一百分的卷子,九十分以上的就有十八人。
这下,春晖几个也惊呆了,这样的水平怎么说也是高中生了吧?居然来给他们厂子打工?今年工作有这么难找吗?
其实,她们不知道的是,工作难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皮革厂早已声名远扬,整个阳城市都知道苏家沟路边出了一个做皮包的厂子,有志向的都想来试试!不然咋不见人高中生去养猪场饲料厂呢?
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十八人里挑七人,好几个是分数一模一样的,去掉谁也不好。顾学章一拍脑袋,干脆再加一环面试吧,他准备了几个临场发挥的题目,正正规规的在农家院里开设一间办公室,依次考察了他们的临场表现能力,需要沟通能力。
最终,在综合各项条件考虑后,挑选出十个人。没办法,最后四人的笔试成绩加面试成绩是一样的,无法先后排名,况且,这几个年轻人实在是太优秀了,他舍不得放弃!
五女五男,都是十八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至少初中毕业,身体健康的年轻人。这样,加上原有的七人,关系户三人,皮革厂拥有二十名全职职工!
这还不算周末来帮忙打短工的小会计几人!
刨除请假的三人,也还有十七人能保证八小时在岗,规模已经非常大了。私人厂子居然敢请这么多工人,大河口的人都惊呆了,前所未有的规模,前所未有之变化!
工人充足,皮革厂的机器终于又重新开动起来。几个新工人都是非常聪明能干的,好多活计只用教两遍就会,不迟到不早退,兢兢业业。一开始实行轮休制,每天工作八小时,早上八点半上到十二点,下午两点上到五点半,保证八个小时内机器不停,人手也不停。
果然,就像春晖说的,高度精密分工后,工作效率比以前高多了,年前积累的几个大单子很快按时交付。听说如果是自个儿拉来的单子还有奖励金后,几个年轻人就自告奋勇,周末的时候拿着几个样包往周边区县跑,拉单子。
一个包奖励一块钱,对于这些有点文化又找不到工作的知识青年来说,一百个包就相当于父母老工人挣两个月,他们在家腰杆子都能直起来不少嘞!
甚至,有人有同学在省城上师专医专农大的,甚至挂着一身皮包跑进大学校园,向那些追求时尚的大学生展示他们的产品。单就这点子,光凭崔顾两家人,是绝对想不到的!
他们以为,卖东西就是拿去工厂门口吆喝就行了,可社会在变革,通过一场世界级赛事的举报,许多国外资本和厂家开始注意到中国这块几乎未经开发的,外国文化渐渐涌入国内,“背一个黑皮包”成为一种最简单的外国时尚!
这几个年轻人很快从大学校园里给拉来几个单子,虽然一个学校里买得起的也就五六十人,可几个学校加一起也有二三百不是?奖励金根据“谁的单子奖励谁”的原则发下去,大家的干劲愈足了!
甚至,其中有个叫苏强东的更机灵,他有个姑姑嫁在隔壁省份,是一名主管人事工作的银行副行长。也不知道怎么劝说的,他居然说动姑姑买一批皮包作为银行系统的第一季度奖励!
因为是银行系统的奖励,不能马虎。虽然数量不多,只十来个,可厂里却十分重视,男员工和女员工的分开生产,几乎是量身定做。
等货送到,银行职工门一看,还怪好看嘞!男的大气,女的精致,不是百货商店里那种一模一样的公文包样式,你就说吧,谁会不喜欢?
喜欢不就要天天背嘛?
先只是他们分行的工作人员有,可不小心让市总行的看到了,觉着好看,四处打听他们哪儿买的。弄到苏强东家的电话,催着他们也要。一个市行怎么说也是二百来号人,这就是二百多的单子,可是大单子了!
苏强东这家伙,一口气拿到三百块奖励金,嘴都笑歪了。
当然,更高兴的是崔顾两家,他们没想到,就贴一张招工大字报出去,居然招到这样的人才!以前跑单子有多难他们再清楚不过,吆喝得口干舌燥也难拉到一个客户,小伙子短短两个月就搞来这么大的单子!
当然,苏强东还说了,银行和其他国营厂子都有专门的接待室,会客室,办公室,既然要办大,就得搞得像模像样。果然,顾学章花三千块钱把这所农家院买下来,变成厂里财产,又给盖起两套小砖房,开发成办公室和会客室,装修得挺上档次,有客户上门就能招待他们。
这样,越正规的,可信度越高。尤其是从外地外省慕名而来的,看见他们厂房这么宽敞,工人这么多,啥都像模像样的,倒是第一印象就不错。
订单肯定又增加了!
这可是奇了怪了,要么是他们包做太好了,要么是这小子就是个商业奇才!
养好身体返回工作岗位的刘惠王二妹也无话可说,只要是能给她们挣钱的,她们都欢迎。这不,到1980年五月份,半年的时间,刨除各项成本和买厂房装修办公室的花销,他们的厂子又赚了十万块!
同样是半年,所赚却翻了一番。这几个年轻人用事实证明,招他们进来是值得的!
这才叫真正的招兵买马。
现在,崔绿真在市一中是真正的“明星”了,不止因为人漂亮,学习好,还有个世界冠军哥哥,还因为他们家皮革厂,市里百货商店里卖的皮包,全是她家出品,简直名副其实的皮革小公主啦!
而进入五月份后,天气越来越热,黄柔的肚子也吹气球似的,一天比一天大,大到走路都看不见脚尖,顾学章担心她上下楼梯不安全,把卧室搬到一楼来了。
高元珍每个星期都要来看一眼,劝她赶紧上医院住着去,毕竟既是高龄产妇又是双胞胎,想顺产足月产基本上不可能的。
而每隔半个月去市医院的产检,却成了麻烦事。郝顺东的父亲,郝书记最近调到省委去了,他也跟着去省城安顿家人,吉普车自然是要开去的,借不到汽车接送妻子,顾学章发愁了。
晚上,绿真写完作业,正在窗边看胡峻哥哥写来的信。因为是春季学期入学,他现在已经大二啦,平时会在北京西城区的几个基层派出所见习,用自己的所学为居民办实事,他的人生是前所未有的充实。
为了让妹妹有个好的学习环境,远离继母和胡峥,他已经帮菲菲看好高中啦,是北京舞蹈学院的附属中学,只要她好好考,他就有办法将她转到北京去念。当然,胡雪峰听说儿子有这能耐,自然是喜出望外且同意的。
他现在不差钱,要的就是这样的“荣誉”。
可崔绿真却很纠结,一面当然是为好朋友能去专门学校而高兴,以后菲菲就能专心跳自己最喜欢的舞蹈啦!可另一面吧,她又挺舍不得菲菲的,去了北京,两个人就是异地友情了,顶多半年才能见一次面。
她会想菲菲的,就像想胡峻哥哥那样想。
虽然,她现在市一中也交到不少好朋友了,可人一辈子最好的朋友只有那么一两个,他们仨可是发誓要一辈子做好朋友的,菲菲是无可替代的。
唉!
“小丫头叹什么气呢?”顾学章站在门口敲敲门。
“没事,爸爸快进来,有什么事吗?”绿真把信纸折叠好,放进信封,再拿出曾经存放零钱的饼干盒子,小心翼翼放进去。
里头已经有厚厚一沓了,都是她两个哥哥写来的。
顾学章轻轻笑了笑,也不问谁写的,反正左不过就是这俩小子。“绿真,你说咱们家买个车怎么样?”
崔绿真怔了怔,“买车?”
“对,你妈快生了,买个车方便送医院,以后咱们人口多,也方便出门玩儿。”两个大人三个孩子,还有两个是奶娃娃,骑自行车可不现实。
当然,他也没忘记,眼前这个小姑娘,当年第一次看见小汽车的模样,眼睛里像会冒光一样,这儿瞅瞅那儿按按,她是真心喜欢车子的。
果然,绿真眼睛一亮,“爸爸想买什么车?”
“看你,买吉普车的话咱们钱还差点儿,买轿车又小了点,面包车倒是挺合适。”
面!包!车!
崔绿真眼睛亮得不像话,立马点头附和:“我喜欢面包车,能坐人多,还能拉东西,到时候咱们可以放张小床,拉着弟弟妹妹上省城玩儿,带他们上动物园……就连奶奶也能坐得下。”
顾学章笑了,也不纠结她口中的“奶奶”是崔家还是顾家的,只是摸摸她脑袋,“行,那咱们保密,你妈还不同意哟。”
阿柔总觉着钱不能一次性花光,大头必须永远躺在银行里,手里必须留足急用的才行。
可顾学章和崔绿真都不是这样的,他们是看中啥喜欢啥就买,钱花光了再挣就是,甚至让他们贷款超前消费也愿意,因为他们自信自己有那个能耐会把钱挣回来。
一个注重省吃俭用“节流”,两个大手大脚,一心“开源”,这样的消费观,摩擦还真不少——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先斩后奏!
于是,父女俩商量好后,第二天星期六就瞒着黄柔搭乘火车上省城,面包车这么高级的东西,肯定只有大省城才会有的呀!崔绿真扎着两根黑黝黝的辫子,却像个男孩子似的,穿着一套李思齐给她搞来的鲜红色国家队运动服,白球鞋,迷彩军用包,特别潇洒。
尤其是看车的时候,顾学章时不时把手搭她肩膀上,俩人对着那些钢铁家伙讨论得热火朝天。要不是看发型和脸蛋的话,这简直就是一对父子。
看那调皮劲儿,她比一般男孩还难打发嘞,磨着爸爸答应她,回家后去田野里教她开车,等她高中毕业就能考驾照啦!
星期天下午,他们开着一辆“黄大发”回到苏家沟。
姜黄色的圆墩墩胀鼓鼓烤面包似的铁家伙,停在了公共汽车站不远处的三层楼门口,随着“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崔老太被吓坏了,还以为是公共汽车开错路了,居然开到家门口来,赶紧让老大出去看看。
“娘,是学章和幺妹回来,他们买了辆面包车嘞!”
“啥面包车?”
一群人出来,围着这新奇的大家伙打量,苏家沟又沸腾了。黄柔直到晚饭后才知道,生气也没用,买都买了总不能退回去,只能说他们几句,瞎胡闹,花钱没个轻重!
然而,面包车的惊喜并未持续太久。一个星期后,绿真正在栗子树下看书,年老体弱的闹闹趴在她腿上,一动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只假鸟。
她躺在藤椅上,手指轻轻的给闹闹梳理它雪白光滑的毛发。要是以前,它肯定这儿飞飞,那儿跳跳,再聒噪的学别人说话,可现在的它已经跳不动了。绿真颇为伤感,这是她养的第一只宠物,她交的第一个动物朋友,不久的将来就要离开她了。
“闹闹,你说你为什么不能跟人类一样长寿呢?”
闹闹眼睛半睁半闭,头在她手掌心里蹭了蹭,不说话。
唉!
现在是闹闹,以后是小橘子,再以后说不定就是爷爷奶奶,伯伯伯娘爸爸妈妈姐姐……她喜欢的人和动物要是能长生不老就好啦!
“幺妹?你爸爸在家不?”门口站着的是许多年不见的张秋兰的爸爸。
他也老了,没了她记忆中的高大清瘦,脊背不知何时已经驼了,只不过鼻子上多了一副黑边框眼睛,挺像个文化人。
“张叔叔好,我爸在。”幺妹冲二楼喊了一声,顾学章从窗户探头看见,这才下来。
张爱国背着手,老干部似的在院里踱步,看看他们的花花草草,认出两株栗子树,“从牛屎沟挪来的吧?看不出生命力还挺旺盛。”
顾学章虽然不耐烦跟他来往,可面子上还得维持着,客客气气的问:“张主任找我什么事?”
“你们厂最近效益不错?”
“还行吧,混口饭吃。”
张爱国看着院里的摆设,虽然乍一看都是普通东西,可用料啥的都比以前讲究多了,哪怕是一张吃饭桌子,也换成了红木八仙桌,他两个月工资还不够买一张呢!
还有厨房墙上挂着一溜儿的干货,圆滚滚的香肠,长条的五花腊肉,一只只处理完整的腊鸡,甚至还有几条腊鱼……他这堂堂公社书记都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
更别说火遍全公社的面包车,他羡慕的咂吧嘴,“学章谦虚了,我今儿来,是告诉你个坏消息,有人举报你们走资本主义道路,说你们效仿国外资本家雇佣和压迫无产阶级,你看是不是树大招风了?”
顾学章无奈苦笑,他们现在被举报的还少?以前他的厂子是挂靠的,搞的也是家庭合作社,上头也挑不出错来。可几个月前的招工闹得声势浩大,现在又买了独一份的面包车,如果别人有心要揪他小辫子,倒是不难。
不过,他也不是吃素的。“多谢主任提醒,我们一定注意影响,现在来这几个不是什么雇佣关系,是绿真两个伯娘生病,我二嫂又身体不方便,几个熟人家的孩子来帮忙,说不上什么剥削。”
“主任不信可以叫他们过来问问。”
立马,崔绿真跑去把“帮忙”的哥哥姐姐们找过来,大家早统一好了口径,一口一个“顾叔叔”的叫,说是他们家里忙不过来开搭把手的。
张爱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使出杨发财给他支的招——“这样啊学章,现在咱们公社和县上查个体户挂靠还挺严格的,不属于咱们生产队经营范围内的挂靠企业都有点悬……我是花了老大功夫才帮你和王满银那儿解释清楚,所以这管理费是不是也……”
他非常直白而露骨的搓了搓手指。
挂靠集体的个体户或者企业,都需要给集体交一定的费用,美其名曰“管理费”。这样的情况非常普遍,几乎每一个生产队都有,只是多少不同而已。
一开始,高氏老字号食品厂每年交二百,皮革厂因为是自家人办的,当队长的崔建国肯定不能让自家人掏太多钱,只意思性的每年五十,去年只占了半年,就二十五。
“哦?”顾学章不冷不热的问,眼睛似笑非笑看着他。
“对,这是队上社员代表大会商量后,一致决定的,根据运营情况,按营业额百分之五来交。”
顾学章大惊,百分之五他还真敢想!他们半年净利润十万,营业额十四万,百分之五就是七千块就这么挂靠一下的事儿,他不参与任何生产劳动,居然敢狮子大开口!
这可真是明抢啊!
顾学章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他不信是什么狗屁社员代表大会,绝对是张爱国自个儿想吃他们呢!
“学章啊,你也知道,上头查得严,我替你们兜着也挺不容易的,但我看在是同村人的份上也不要你们好处费,可社员的总不能少吧?做人要厚道不是?”张爱国恬不知耻的说。
这可把顾学章整笑了,七千块他可真敢想!
“主任这话不厚道,我们小家小业搞点家庭合作社,一个包也才百分之十的利润,光管理费就要去一半,咱们这么多人吃吃喝喝怎么办?难道是生产队给咱们担着吗?”
张爱国笑起来,“学章这可是你不厚道啊,这么大的厂子怎么可能才百分之十的利润,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社员代表大会已经决定了,你要是嫌多的话可以跟他们商量。”
他走了两步,“当然,也可以考虑换别家挂靠。”
说着,他摇头晃脑走了。
顾学章在树上狠狠踢了一脚,“呸!”
当了这么多年领导,他难得有这么暴躁的时候,实在是被张爱国的无耻逼的。
“爸爸,我可以做个假账本儿,咱们就说一年营业额只有一千块,给他五十就行。”崔绿真在旁边听了会儿,忽然建议道。
“对对对,咱们不要给他真的就行。”听到消息赶回来的崔建国一连附和,顺便问候张爱国家祖宗十八代。
王八蛋,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
刚回来就夺他的权,现在还想抢他碗里的肉,他娘的真想弄死他!
崔老太也是急得唉声叹气,这年代挂靠在集体下,人家想收多少管理费还真是对方说了算,尤其百分之五说出去貌似也不多。可只有他们知道,自己半年的营业额有多少,要是一整年那就是一万四千块!
自个儿挣的血汗钱,凭啥便宜了他?说真的,崔老太宁愿把这钱捐给叫花子,也不想给这王八蛋!
顾学章叹口气,“做假账恐怕行不通。”
他敢开这个口,肯定是打听过他们这半年的出货量的,想要在“营业额”三个字上做手脚不现实,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让他倒打一耙。
“那怎么办?真给他我可不干,谁愿给就把自个儿分红给他去,反正我不给。”刘惠脖子一梗,死猪不怕涨水烫。
可她哪里知道,这年代的集体要为难个体户太容易了。这不,张爱国说给他们三天时间考虑,第四天就有人来查他们营业资质,自称是公社的人。
上午刚把他们应付走,下午杨发财又带着治安队来了,说是有人举报他们走资本主义道路。说挂靠是吧?那就把挂靠证明拿出来看看。
“哟,你们连去年的挂靠费都没交,这可不算啊。”
“你!”就连话最少的林巧珍也气坏了,这一招一招的,明摆着就是想逼他们交巨额管理费!
刚开始,他们以顾学章不在家等他回来商量为由,或者幺妹用点灵力,让植物们帮忙驱赶他们,可持续几天后,厂子营业过程总是被迫中断,治安队员们跑进厂房里这儿看看,那儿瞄瞄,美其名曰“安全检查”,大家真是不堪其扰。
连续一个星期不能好好生产,招这么多工人可是要养活的啊!订单无法完成的话,损失更大了去!
崔顾两家人急得嘴角冒泡,真是县官不如现管,顾学章堂堂一市级单位处级干部,居然还被他们拿捏住了。
黄柔大着肚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想起那年的刘向前,可不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被杨发财弄得几乎家破人亡吗?这小子听说去年下南方去了,自从她调市区后,也半年多没通过电话了,不知道混得怎么样。
不知道是临近预产期,情绪容易崩溃还是怎么着,她居然害怕得眼圈都红了,“要不咱们就交吧,先把生产搞起来,明年想办法换一家挂靠。”
她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说不定明年政策不一样,会鼓励个体户经济呢。”
然而,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要是国家鼓励谁都来搞个体经济了,那还叫社会主义国家吗?谁都只向钱看,那谁来搞四化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