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小地精三岁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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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满打满算把小家掏空,他们的购房款也还差五百块。但黄柔是不会这样干的,她手里必须至少留两百块,以备不时之需。幺妹虽然身体倍儿棒不会生病,可家里还有老人啊,掏空是不可能掏空的。
第一节课课间,她去到陈静她们几个一年级教师的办公室。
“黄主任来了,快坐。”新来的老师忙给她让座,还有人忙着要给她倒开水泡茶,好不客气。
她宁愿这是客气,而不是殷勤。
“别忙了,我找一下陈静。”
话音方落,陈静牵着幺妹的手刚好进来,她低着头跟小丫头说:“你先坐会儿,知道那个男生是哪个班的吗?”
幺妹知道,可她不能说。她是一只善良的小地精,她知道杨爱生打蔡明亮是为了帮她,她虽然也不稀罕这种“帮助”,可……唉,还是别把事态扩大了。
昨晚蔡明亮脸上挂着口子,身上挂着臭垃圾回家,他家里人很生气,一问居然是被一个高年级孩子给打的,更生气了!今早,蔡厂长的老伴儿就找到陈静,要陈静给个说法。
静静阿姨要交不出“凶手”,就要被蔡家人为难了吧?
办公室其他老师看着这一大一小,颇为羡慕。这个小女孩她们第一天就注意到了,毕竟像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可不多见。人都有爱美之心,其他人不无遗憾的想,这孩子怎么就没分配到自个儿班上呢?
天天看着小美女,心情也美丽不是?
小地精为难的咬着嘴唇,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正巧一抬头看见黄柔,眼睛就亮了:“妈妈!妈妈你来找我吗?我有乖乖听话,没给静静阿姨闯祸哟。”
其他人一副“哦”的表情,难怪呢,原来是黄主任的孩子……这陈静可真是走了狗屎运啊,教务主任的孩子在她班上,厂长的孙子也在她班上,那岂不是以后都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当然,这么想的毕竟少数,大多数倒是觉着有利有弊,这样是能更快的跟领导搭上话,可处理学生矛盾的时候就得加倍小心,领导家的宝贝蛋磕了碰了她都不好交代。
这不,蔡明亮放学后被打,也来找班主任解决了。
黄柔笑笑,“好,知道你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小丫头拽拽她,小声的把昨天的事说了,黄柔的眉头越听越紧,这杨爱生是怎么回事?本来只是幺妹和蔡明亮的小事故,矛盾都算不上,幺妹完全有能力解决,他突然横插一脚,又让疼爱宝贝蛋的蔡夫人知道,事情就麻烦了。
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个,黄柔把陈静叫出去门外,站在花坛边,小声商量:“能不能借我点钱?”
陈静也不问她要钱干啥,“多少?”
“如果有的话七百,不行的话五百也可以。”这样的时候,她唯一能想到的借钱朋友就只有陈静。不只是因为她家庭条件好,父母宠她,给她零花钱,大多数时候工资她都没动过,原封不动存着。还因为她是真朋友,跟她开口她没什么心理负担。
果然,陈静当即爽快的同意,“七百没问题,啥时候要?”
听说最好这两天,她想了想,“那第三节课后我就没事了,我们一起去信用社取吧。”也不问什么时候能还。
黄柔感动不已,这样不问缘由只要开口都能借的朋友,她何德何能遇到她?
“行,下课我来找你,蔡明亮的事你别掺合,就说找不到,我会跟蔡家说。”放学以后那是家长的事,啥事都来找班主任,这股风气要不管管,以后谁还敢当班主任?
放学后,已经走出学校范围,本该回家的时间段发生的意外,别说一个小小的班主任,就是校长也负不了这责!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在学校管辖范围内,倒是还在厂里,那这事最应该找的是厂长是保卫科,跟陈静没关系!
黄柔以前做事都是尽量低调,能承受的都自个儿默默咬牙承受,可最近锻炼得多了,又受枕边人的影响,她也知道做人该硬的时候必须硬。
不然,别人只会将她当软柿子,捏一辈子。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万一蔡家人说什么……”
“能说什么?大不了我这主任不当了。”她还正愁找不到名正言顺的理由推脱呢。
取到钱,中午她就打电话给丈夫,顾三骑着自行车回来,带上四千五百块现金上革委会去,直到签下“崔绿真”的名,按下手印,两口子才松气,两套房子真正的属于他们了!
拎着钥匙,他们把房门打开,进去看了看。
曾经的主人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装修得不赖,虽然家具搬空了,可地板和墙面还在,如果要住的话收拾干净搬进家具就行。
尤其两个阳台,一个朝东,一个朝西,都能看见太阳,站阳台上往外眺望,小园里风景秀丽,四季都有可供观赏的打理得非常用心的景象。跟市三纺嘈杂的大院子比起来,这环境好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黄柔满意极了。
但问题是这样的话,以后她和幺妹上班上学就不方便了,每天至少得提前半小时起床,晴天还好,要是刮风下雨,一辆自行车可啥也挡不了,再遇上个烂泥巴路……结果可想而知。
顾三也不忍心她们这么折腾,叹息道:“等两年吧,放着就放着,反正又不会坏。”
市三纺的“麻雀”虽小,可她们上班上学方便,他一个大男人,无非多骑半小时车,也没啥的。
当天晚上,幺妹知道他们买了房子,开心的“哇哦”叫着转圈圈,太好啦!妈妈说两套都是写得她的名字,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反正她就是有房子啦!
“别高兴太早,以后要不好好学习,这房子可是会跌价的,说不定还让你倒贴钱呢。”
小地精可不懂,但她可以肯定,房子不会跌价!她抱着叔叔的胳膊问:“叔叔为什么写我名字呀?我又没花钱。”
四千块都是叔叔一个人的哟。
顾三揉揉她脑袋,“不为什么,你不高兴吗?”
“高兴,可是是叔叔的钱呀。”
顾三一把抱起她,“那现在是一家人,就是大家的钱。”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也对哦,他们现在可是一家三口啦!
黄柔眼眶湿润的看着丈夫,其实今天签名的时候她就有这个疑问了,虽然结婚了,可四千块是他大半辈子的积蓄,他就是不拿出来也情有可原,拿出来共同开销不算,还只写幺妹的名字……说句难听的,以后要过不成了,他就是人财两空。
可顾三给她的理由是——今后的事谁也说不清,万一他也走错路被抓,那这点财产至少是清白的,组织收不走。
气得黄柔捶了他好几拳,说啥胡话呢!
他这分明是在履行结婚前的承诺,给她们母女俩一个保障,可偏偏让他说成明天就要遭遇不测似的。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黄柔觉着,自己真的爱上他了,亲人的爱,不是情人的爱。
有了两套房子傍身,崔绿真那可真是小款姐啦,得意的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反正妈妈说了不能说出去,她带着这么大的秘密,高兴高兴总可以吧?
菲菲和丽芝不知道她高兴啥,怎么天天走路跟螃蟹似的。
“走,去我们家包书皮去!”
叔叔听说她要牛皮纸包书,给她从供销社里带回十几张,她现在可是财大气粗啦,十几张她用不完哒。
大家把书包一放,掏出所有课本,幺妹的是保护得最好最新的,已经学过的地方虽然记过笔记,可纸张还是干净的,菲菲的封面已经多了两块油污,最“旧”的是杨丽芝,几头的纸张揉得腌菜似的。
这才开心一个月呐,要是用到期末,还不得揉成臭抹布?
杨丽芝虽然长着病西施的体格,可性子却有点大咧,经常不是弄丢作业本就是丟橡皮擦……唉!
崔绿真叹口气,先给最不讲究的丽芝包叭。她洗干净手,将书包放上去,比划着裁下一张稍微比书包长和宽五六公分的牛皮纸,因为刀法不好,裁得歪歪扭扭,可包上再把四个角的毛边折叠进去……就看不出来啦!
“绿真你好厉害呀!”
小地精挺挺胸膛,这还用说,她可是跟着妈妈学过哒!
“绿真,明天我的相片拿回来,你能帮我这样包起来吗?”杨丽芝问。
“什么相片?”
“相片你都不知道?就是去县照相馆照的呀,‘卡擦’一声,人就能出现在照片上……哎呀,你看过你妈妈的结婚证没?就结婚证上贴那种。”
结婚证?她还没看过耶,但“真的人能在上面吗?”
杨丽芝看小土妞似的看着她,“当然!”
“照相馆要花钱吗?”
“当然。”
“贵吗?”
杨丽芝吐吐舌头,“可贵啦,一张全家福要八块钱嘞!”
这年代照相是奢侈消费,一张照片相当于十天工资,一般人谁舍得照啊?
没两天,国庆节放假了,黄柔和顾三终于有时间能休息几天,计划着国庆节当天去市里玩,逛逛百货商店,再去图书馆借几本书。没办法,没有动物园没有电影院没有电视机,他们这样的家庭出游已经算非常用心的安排了。
临睡前,幺妹悄咪咪跑到妈妈房间里,“妈妈,明天我们能去做一件事吗?”
黄柔正在擦头发,一头黑黝黝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脸蛋白里透着粉,跟水底下游出来的美人鱼一样漂亮……小地精悄悄在心里说。
“什么事?”
“我们能去照一张相片吗?”
黄柔擦头发的手一顿,“照相?”
“对呀,丽芝和她姐姐爸爸妈妈都照相啦,我们也照一张叭?这样你和叔叔不在家的时候,我想你们就可以看照片啦。”
黄柔“噗嗤”一乐,油嘴滑舌,她稀罕人家照片就明说呗,还找借口“想”他们,她可不信。
幺妹用脚尖在地上一下一下的画圈圈,“我真会想你们哒。”
“哦?”
幺妹不好意思看妈妈,看着窗台说:“刮风打雷的时候我就想你们,可我是大孩子啦。”不能再跟他们挤着睡。
虽然,她也从没跟叔叔一起睡过,可别人家的小朋友都能跟爸爸一起睡呀,她为什么不能?因为她没叫他“爸爸”吗?
这是一个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搞不好还会让她跟顾三生嫌隙的问题,黄柔决定暂时跳过不提,以后等她长大就会明白,这样的选择对她有利无害。
“真想照相?”
“嗯呐!”
“那行,我们商量一下,明天告诉你。”
幺妹开心的蹦跶着回自己房间了,自从看过杨丽芝的相片后,她做梦都想拥有一张。就像丽芝说的,现在留在照片上的是六岁的她,明年再照是七岁的她,等十八岁照就是十八岁的她啦,以后每一年都能拿出来看看:呀,原来我是这么长大的呀!
小孩子,都是渴望长大的。长大,意味着更多的零花钱,更大的自主权。
第二天,妈妈告诉她,得让叔叔先去报名预约排队,不然国营照相馆可进不去,尤其是国庆节这么火爆的节日,门前排队的人得海了去!
“那得排多久呀?”小地精非常失望,非常不开心的问。
“等我问问看。”顾三笑眯眯的点点她脑袋,国营照相馆他还不认识人,得托人问。“但你放心,这个假期肯定能给你照上。”
幺妹这才喜笑颜开,她相信叔叔肯定能说到做到。她点着头保证,“嗯呐,叔叔你放心,我不乱花你们的钱,我自个儿挣钱照相。”
两口子都笑了,“哦?怎么个挣法?”
“又赊账哪?”
幺妹不好意思的笑笑,“保密哟,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啦!”
自从听说一张相片要八块钱,她就决定要自力更生替大人减轻负担啦。毕竟,这是日常生活和学习之外的花销,因为她提议,额外多出来的,所以她要自个儿负责。
别问她怎么懂这么多,问就是妈妈不给零花钱,每次妈妈都说一日四餐和学习用品不会少她,但零花得控制……唉,没钱的小地精可真是卑微鸭!
因为叔叔去县里排队去了,一家三口的市区行只能泡汤。吃过午饭,趁着大家都在午睡,她悄悄跑到401。
“菲菲,咱们去捡垃圾叭。”
没想到开门的却不是胡菲,而是胡峻。
快一个月没见的胡峻哥哥,个子又窜高不少,都快有中学生那么高啦。她吐吐舌头,“胡峻哥哥,我忘啦你已经是中学生啦。”
胡峻莫名其妙,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摸摸她的头,“进来吧,菲菲还在午睡,我去叫她。”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怎么又要去捡垃圾?”她还穿着过生日送她的裙子,虽然已经洗得起毛边了,可依然干干净净。
他不由得想,穿这么干净去捡垃圾,会不会有点儿……浪费?
幺妹是真心把他当可信赖的大哥哥,悄咪咪把自己目前的困境跟他说了,最后还得感慨一句:“我要挣到照相的钱就好啦。”
十三岁的胡峻正处于变声期,有点尴尬的公鸭嗓:“那万一捡不到值钱东西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就……哥哥你说干什么值钱,我都可以,我……我一定会很努力哒!”可怜的小地精,饶是她聪明,可也不知道人类的钱钱为什么会这么难挣。
胡峻“噗嗤”一声乐了,“看书写字画画卖冰棍儿都能挣钱,不比刨垃圾好?”
幺妹眼睛一亮,“卖冰棍儿?”
胡峻点点头。他现在跟大孩子玩,知道的比她们多一点,市区周边的大孩子都会想办法挣零花钱,卖啥都不行,唯独帮供销社和百货商店卖冰棍儿,卖十根能得两分钱,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也能挣几角钱。
幺妹咽了口口水,“我可以哒哥哥。”她一定嘴超甜超可爱超努力!
然而——“冰棍儿夏天化得快,商店只在夏天要人。”现在都十月份啦,吃冰棍儿的人不多了,商店也进得少。
幺妹的眼睛,瞬间就暗下去。
胡峻不舍得小妹妹失望,想了想赶紧补充:“还可以写字画画,你字写得好,可以卖字。”他知道市里的老花鸟市场,现在改成市第二花卉公司的地方,每逢周末都有黑市,会有人拿“古玩字画”出来摆摊,许多退休老工人老干部都会去逛。
当然,大家也知道里头假的居多,真的早在抄家时落红卫兵口袋了,但老头子们就是图个乐子。有的擅长书法绘画的,还就在那附近支张桌子画起来,有看中的几毛钱拿走。万一来了治安队的,其他卖“古玩”的吓得屁滚尿流收着东西就跑,可写字画画的不用怕,我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地盘上写字画画怎么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投机倒把了?
只要没被抓现行“人赃俱获”,他们就都不怕!
胡峻跟着大孩子玩,一开始也没发现,最近又跟同学去了两趟市区才晓得,原来花卉公司背后居然有这么条“街”,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他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写字的”把一幅字递给一老头儿,得了八角钱。你说他能不心动?可他也深知自己的能耐,干点别的还行,写字画画那是一窍不通的。
听菲菲说,幺妹写的字挺好看,他直到现在也不以为然,五六岁的小朋友,手都还是软塌塌的,能写出啥好字儿?他提这个建议,只不过是不忍她失望,安慰她罢了。
在他心里,绿真就是个跟妹妹一样的小孩子,过了这个新鲜劲儿,一会儿就忘了,只要把她的注意力从捡垃圾上转移开就行。
可他低估了幺妹的执着和急切,“哥哥今天正好是周末,我们去叭。”
“啥?”胡峻一愣,“现在……就要去?”
“对呀,我们去挣钱叭!”她相信,自己是小孩,治安队的叔叔肯定不会抓她。当然,就算被抓到了,只要不说她叫什么名字,是谁家孩子,他们就不会知道妈妈叔叔……这样,就不会连累他们啦。
胡峻轻咳一声,小傻妞,他刚才是权宜之计啊。
“嗯,今天天有点阴,过两天吧。”
幺妹看着窗外的晴空万里秋高气爽,认真的反驳:“哥哥你看,天气很好的鸭。”
胡峻:“……”
他也不是会忽悠人的孩子,被她当面反驳后,只好说:“好吧,可这个点没车去市区,过几天吧。”
“我们家有自行车呀,我叔叔没骑车去县城,你载我们怎么样呀胡峻哥哥?好不好嘛哥哥?”她软软的,嗲兮兮的,胡峻只觉着像一只小虫子爬进耳朵,“好吧好吧。”
“绿真?哥哥你们说什么呀?”胡菲从卧室里揉着眼睛出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像条小毛毛虫。
“我们去市里挣钱叭,我写字,你画画,咱们挣了钱就能照相了哟!”她开心的,一手挽着菲菲,一手拽着胡峻哥哥,到时候他们三个人也要拍一张全家福!
菲菲同她,那是一拍即合,当场开始找画画要用的纸笔。
胡峻嘴角抽搐,真恨不能抽自己耳刮子,小绿真这认真劲儿,他怎么就嘴那么贱呢?这俩小傻妞,居然收了一堆的小楷本、铅笔和橡皮擦?
虽然他也不懂,可他那天看见的书画“大师”可是用毛笔和宣纸的呀!
算了算了,不就是陪她们开心一下,待会儿去见了世面,知道挣钱不易,再每人请她们一根冰棍儿,这事也就过去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得太简单了。
崔绿真和胡菲今天一定会告诉他——认真的女孩有多可怕!
“哥哥你帮我们抬桌子吧。”胡家吃饭的正好是一张可折叠的小桌子,方便携带。
“对,胡峻哥哥别忘了,还要拿三个小板凳哦。”
“对啦胡峻哥哥,再拿一把伞,阳光下不能直接写字画画,会伤害眼睛哒!”
胡峻:“……”我就不该提这茬。
等她们收好家当,又从妈妈手里“骗”到自行车钥匙,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啦。胡峻载着她们,以及一堆的桌椅板凳,在三十度的大太阳下骑啊骑,不要命的蹬自行车蹬,那链条“哗啦啦”转得飞快,真是汗如雨下。
到花鸟市场的时候,三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胡峻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走过的地方都有他滴下的汗水。
幺妹横着胳膊,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刘海散开,露出饱满的,形状优美的额头,“胡峻哥哥,我们开始写叭。”
摊开小桌子,坐好小板凳,纸笔摆上,就等着客人上门来。
整个老花鸟市场虽然位于背阴面,可人流量相当大,很多老爷爷戴着眼镜,趿着拖鞋,穿着汗褂褂,拎着鸟笼子,慢悠悠的逛着。也有叼着旱烟锅,穿着黑面布鞋,肩上搭着白毛巾,悠哉哉的,这儿看看,那儿转转。
而偷偷卖东西的人也不少,有背着背篓,里头是几丛兰花菊花的,也有就在地上铺一块包袱皮,摆上两只带缺口的碗啊壶的,无一例外都是很漂亮的瓷器。
当然,她们最关注的,还是不远处一位穿白衬衣的长胡子伯伯,他拿着一根毛笔,大手一挥,“唰唰唰”的几下,等了一会儿,拎起一张薄薄的淡黄色的大纸,上头是黑漆漆的两个字——“清静”。
虽然非常潦草,胡峻也是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的,可幺妹却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她将来可是要当写字儿大师的人呀!
“小丫头知道?”长胡子伯伯的视线看过来,笑哈哈的,显得脾气很好。
“是哒伯伯。”幺妹一点儿也不怕他,哒哒哒跑过去,隔着两步,指着他桌上那一沓黄黄的纸问:“伯伯这是什么呀?”
“宣纸。”
幺妹点点头,思索片刻,“伯伯为什么不用小楷本写字呀?有格子就不会写超出去,很好写的哟。”
男子被她天真可爱的想法逗得哈哈大笑,“对对对,你们孩子用小楷本比较好,先学会中规中矩,再学没规没矩,最后跳出三界外……”
这一串一串的,幺妹也听不懂。她看了一会儿,又指着他的毛笔问:“伯伯这是什么笔呀?有水笔好用吗?”
在她心目中,大人都是用水笔的,那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的笔了吧!这年代谁要是有一支水笔,尤其男士,别在解放装和军装的胸前口袋上,那就是最洋气最不显山不露水的身份象征——文化人!
妈妈就有一支,是墨绿色的塑料笔杆,银白色的笔帽,里头的笔尖一甩还能出墨水儿……妈妈怕她不小心摔坏,平时都不让她拿着玩呢。
嗯,也就只有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偷偷拿来画美人痣红指甲。
反正也无人问津,正是发困的时候,好容易有人对他的东西感兴趣,男子就把毛笔递给她:“来,你写一个试试,亲自感受一下毛笔和水笔的区别。”
幺妹接过来,像握铅笔似的紧紧握住。
男子哈哈一笑,给她的手掰开,慢慢的,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教她,“拇指向上,把笔握在中指和无名指间……你只要记住,这手巴心里要能放下一个鸡蛋。”
幺妹觉着很有意思,很快就学会了,跃跃欲试,想要试试毛笔到底怎么样。
“等等,会握笔还不能开动,手腕和手肘要齐平,重笔粗笔要提着按,轻笔细笔要按着提,一按到底成死笔,一提到天是白描【1】……”他像背宝经似的,嘴里振振有词。
而幺妹呢?她压根听不懂鸭!
让一个五岁半的一心只想挣钱照相的娃娃记住这么复杂的口诀,这比让她分清天上的一百零八宿还难!
男子见她迷糊,也意识到她听不懂,自嘲的笑了笑,“行吧,别管我说那些废话,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幺妹握着毛笔,“真的吗伯伯?”
“嗯,你就写在宣纸上吧。”
幺妹这可就放心了,按着他说的,肩膀和身体不动,手腕用力,几乎是不用学,她就对写字的姿势有天赋似的,“唰唰唰”写下两个字。
男子正要低头看看,鼓励她两句,难得有这么可爱的小女娃娃想学字,他已经很多年没遇到了。正巧前方走过来一个老头儿,嘴里叫着“小毛”。
他赶紧站起来,恭敬的说:“龙老来了,今儿天气这么热,您老人家怎么想起出来?”
龙老本名叫啥,知道的人已经不多,都只知道他的笔名叫龙葵,是阳城市乃至石兰省顶顶有名的一位作家。跟这年代大多数歌颂制度的大陆作家不一样,龙葵老爷子很擅长写武侠小说,尤其喜爱明朝的风俗民情,创作的六七部小说皆以明朝市井生活为背景。他的小说主人公都是出生于市井的小人物,在各种艰辛努力下打破世俗偏见,成为一代宗师,统一江湖,协助明军退闯王……在此时有一批广大的忠实读者。
而且,因为他的小说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重点表达的是中华民族百折不挠的抗争精神,连中央领导人都夸过他的人和作品,所以,他算是为数不多的受到正面肯定的武侠小说家。
当然,对大多数阳城人来说,可以不知道金庸,但绝对不能不知道龙葵!
胡峻看过不少他的作品,可却不知道他本人长啥样,见一群人围上去嘘寒问暖,他生怕人多眼杂谁顺手牵走幺妹,赶紧过去拉她。
“绿真喜欢宣纸和毛笔吗?”
“嗯呐!宣纸写字特别好看,毛笔也好用诶哥哥……”
胡峻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头尽是渴望和期待,看来这丫头是真喜欢写字啊……他顿时心头一软,就跟妹妹喜欢跳舞一样,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会尽量满足。
顿时脑子发热:“走,咱们买宣纸和毛笔去。”
“真的吗?可是我没钱鸭。”
“我送你。”
幺妹高兴得一蹦而起,挂他胳膊上,“胡峻哥哥你怎么这么好呀?”眼里的小星星“biubiubiu”的朝他发射,真是喜欢死了胡峻哥哥啦!
得嘞,在她这儿,胡峻收获到了在菲菲那儿没有得到的超热情的崇拜和感激,心里真是舒坦极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跟养宠物一样,主人付出的同时也是希望得到回报的。她这份热烈的回报,就像一只尾巴都快哒哒哒摇断的小狗狗,谁不喜欢?
尤其是胡峻这样的小直男,小暖男。
三人把东西一收,骑着自行车上供销社,没有,再转道上百货商店,文具专柜,品种还不少。
可一看价格,好家伙,半生半熟宣纸一块钱一沓,一沓有一百张,相当于一分钱一张!哎哟,一分钱那可是够买一支铅笔的啦,幺妹吐吐舌头,小心的问售货员:“阿姨,那全生的呢?”
她估摸着,有半生半熟的,那就有全生和全熟的。潜意识里,生的肯定卖得便宜,毕竟,生的不用烧柴嘛。
售货员一愣,没想到这三个穷孩子还识货,“价格虽然都差不多,可全生和全熟都不适合你们初学者。”
幺妹眨巴眨巴眼,售货员索性从玻璃柜里拿出三沓差不多的纸来,抽一张用舌头尖舔一下,口水立马浸湿了纸张,“渗得快,生宣。”
幺妹懂了,那口水渗透很慢或者渗透不进去的就是熟宣,半生半熟的就是居于两者中间的……她觉着,她又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啦!
胡峻看她亮晶晶的眼睛,摸了摸兜里的两块钱,这是他们这个月的生活费。但答应的事就要做到,他指着其中一支偏细的毛笔问:“阿姨这个笔多钱?”
“五角。”
幸好幸好,一共一块半,他还能支付,只是接下来一个月,他们就要勒紧裤腰带了。
幺妹知道,一块半已经是非常多的钱啦,她一手抱着纸笔,一手轻轻拽着胡峻的小拇指,“哥哥你放心叭,我会写许许多多的字,我一定会把你的钱挣回来哒!”
得,说到写字,胡峻才想起——忘记买墨汁了!
三人又没头苍蝇似的跑回商店,斥巨资买了一瓶黑墨汁。
老花鸟市场,他们一走,龙葵终于突破众人重围,走到毛姓男子的小桌旁,拿起桌上的字,仔细的看了看,“嗯,不错不错,小毛最近进步挺大。”
他不止是小说家,还喜欢看点字画啥的,说不上多么精修,但皮毛还是略懂一些。
小毛跟过来,愣了愣,他的字有进步?就是因为没进步,刚写出来那张都让他揉吧揉吧,扔了呀。
他赶紧歪着脑袋一看,草书的两个大字——“清静”。
他有点迷惑了,是自己记忆错乱了,还是谁好心把他扔掉的纸给捡起来了?可那纸平平整整,没有揉吧过的痕迹啊……小毛糊涂了,心道那就是自己记错了,其实他写的字没扔出去。
“你看,这里,比上次长进不少,没了浮躁。”
小毛顺着龙葵的手指,怔了怔,他说的对,这个笔头确实沉稳不少……可,他写的字他认识,对于书法家来说,无论咖位大小,字都是他们的符号,是他们怀胎十月的孩子,哪怕多一颗痣他都能认出来。
他确定,这不是他写的字。
乍一眼看上去,跟他的一模一样,字体大小,笔画顺序,运笔力道,甚至每一个小细节都别无二致。别说其他不熟悉他的人,就是龙葵大师也没认出来,连他自个儿这位“母亲”,也差点认错了“孩子”。
他大惊,到底是什么人模仿他的字迹?
这么高的几乎达到百分百的相似度,他相信,一定是平素对他十分熟悉之人,就算不熟悉,那也是对他的字,他的书写习惯了如指掌的人!
这一推测,细思极恐,真是让人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
虽然,他还不是什么书法大家,经手的也没成百上千的大额款项,几个字值不了什么钱,可这样高度的模仿,他还是害怕。
“怎么?”龙葵看他忽然神色不对,忽然关心道:“别是中暑了,赶紧回家休息去吧。”
小毛强颜欢笑,摇摇头,“没事。”
他本名李自平,笔名“毛皮”,听着怪怪的,跟他本人一样谦虚谨慎。“毛皮”在市文化馆任后勤主任,主管各类书画展品的储存收纳,是市书法协会的老会员了,周末节假日就喜欢来花鸟市场写字,不知是心里不清静还是怎么着,写来写去横竖就是“清静”两个字。
当然,他在这儿“摆摊设点”倒不是图挣钱,单纯是随缘,图个开心。聊得来的赠一幅就当交个朋友,聊不来的就是给他十块一百块他也不卖!
这么清高的毛主任,年年月月在这儿,已经成了活招牌,他是不知道自己的字已经成为广大中老年妇女之间的畅销品,有时候十天半月送不出一幅去,有时一天能送三两幅。
谁要是拿到他的字,那可是值得吹三天牛的!
龙葵笑笑,把那幅字细心的卷起来,开玩笑道:“我今儿没带钱出来,毛大师的字我先拿回去了,明儿给你送钱来,这是定金。”递过去一包中华。
两个人说说笑笑,收拾着东西走了。
而转回来的幺妹,别的没看见没听见,正好听见一包中华烟做定金买毛大师的字,她大眼睛一转,脑海里迅速的算开来:一包中华牌香烟至少一块钱,黑市上得卖一块三四呢。如果这是定金的话,那本金岂不是更多?
就像叔叔买房交定金只交了一个零头诶!
她忽然知道怎么挣钱了!
“赶紧的哥哥,快把桌子摊开,我要挣钱,我要卖字!”
胡峻和菲菲被她逗笑,刚把桌子摊开,她就铺上宣纸,照着刚才写的“清静”两个字,脑海里还有印象呢,唰唰唰就出来一幅一模一样的。
别忘了,她可是要当写字专家的地精哟!
这年纪的孩子,哪里会写草书?胡峻诧异的问:“你会写草书?”
幺妹头也不抬,“唰唰唰”又是一张“清静”,她不知道什么草书木书水书的,她只知道这世上就没有她不会写的字儿!
她是一只认真的小地精,没一会儿,五张一模一样的“清静”就出炉了。依次摊开,放在小桌板上,在胡家兄妹俩震惊的目光中,双手叉腰。
得意!
她得意的笑!
“咦……小姑娘,你这儿怎么有毛皮的字?”有个挎着菜篮子的大妈问。
幺妹心里眼里只有挣钱,什么“毛皮”没听进心里去,笑嘻嘻的问:“奶奶要买字吗?很便宜的哟!”
大妈一笑,心道这小丫头真会哄人,毛皮大师的字能便宜?外头已经炒到四五十块钱一张了,多少人在花鸟市场转悠就为买一幅呢,回去当收藏品那可是值得吹嘘很久的。她就不一样了,她才不要束之高阁独自享受呢,她就要大大方方贴墙上,让来家里的老姐妹们看看,她有毛皮的字!
而小姑娘手里正好有五张,她虽然不懂书法,可也知道这就是毛大师的真迹……嗯,五张,平时可是一张也见不着的。
当即停下脚步,“多钱一张呀?”
幺妹想了想,按照定金一包中华算,“很便宜哒,只用五块钱。”
“啥五块钱?”大妈愣了,有这么便宜?
但她生怕小丫头的家长回来,“行行行,给奶奶来一张,乖啊,卖了就不能反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