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路易十四
茨密希的家长阿蒙亲王从来就是一个放诞不羁的存在,他做出什么都不奇怪——玩偶用一种近似于喟叹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路易知道他已有所决断——提奥德里克曾虚言恫吓,但阿蒙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真可惜,”路易在它行动之前说道:“太晚了。”
“什么太晚了?”阿蒙问道。
“您应该在三十年前,在见到我的第一晚这么做,”路易无所畏惧地笑了:“强行转化,或是杀了我。”
“现在也不晚,陛下,三十年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您知道我所指的不是这件事情,”路易说:“但正如您所说,血族的寿命要远超于人类,这是您们的优势,却也是您们的劣势,譬如说,现在。”
“现在?”
“您若是在那晚杀了我,或是强行让我成为您的后裔,那么血族,不,应该说,里世界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上一百年,甚至几百年,直到人类强大到不容许有任何一处被他们忽略的角落——但若是到了那时候……血族,以及所有不同于人类的智慧生物,都会迎来一场浩劫,这场浩劫最终会由人类的胜利做终结,您的后裔,殿下,到那个时候,要么死了,要么就和马戏团中的狮虎一般,成为人类的娱乐工具……”
“您是在羞辱我,羞辱血族吗?”出乎意料的,阿蒙居然没有勃然大怒,他表现的异常平静,不过人们一般对将要死去的人都会相当宽容。
“我在说事实,”路易更加平静,他的语气甚至没有一点波动:“血族的寿命悠长,提奥德里克提过,您的存在时间可能要远超于他,也有血族揣测过,您可能是三代或是四代,阿蒙同样不是一个基督教徒的名字,殿下,您提到过所罗门王,有意让他成为您的后裔,我是否可以说,那时候您已经是茨密希的家长?或是他们的始祖?您经过了那样长久的岁月,看到了那么多的事情,您怎么会不懂得我的意思呢?”
蜡烛微微摇晃了一下,即将燃烧到尽头:“在人类的历史中,”路易说,“让我们往前,往前,再往前,越过公元,殿下,我们可以看到,事实上,人类最先崇拜的是天然和动物,那些他们无法解释,又无法抵抗的强大存在,飓风、雷电、洪水,各种凶猛的野兽猛禽,就像是埃及人的诸神,他们几乎都带有鲜明的动物特征,其他地方的原始神明也是如此,但从古希腊与古罗马时期,神明的形象就从动物变成了人……为什么呢,很简单,因为人类在前进,他们变得更聪慧,更强壮,他们或许依然无法对抗洪水和干旱,却能利用它们,至于那些曾经被他们尊崇的野兽,也因为从猎人的角色变成了猎物,不再值得被他们奉上神坛。”
“从神坛到祭台,也不过是几百年的时间罢了,”路易继续说道:“遥远的东方有句话,马扎然主教深以为然,他也将这句话交给了我,我发现它可以被用在很多地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赞叹道:“多么具有哲理的一句话啊,殿下,其实我们可以发觉,对人类而言,这种非我一直是不停转换着的,人类这种自私的生物,不过是按照自己的喜恶来划分阵营罢了。”
“如果当初您转化了我,或是杀了我,那么法兰西就不会出现一个竟然敢驱使巫师与血族的国王,”路易叹息了一声,“我与菲利普,与所有人最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我可以说是没有信仰的。”
阿蒙的身体轻轻一动,虽然这件事情已经算得上是公开的秘密——对亲近这位国王的人来说,但路易亲口说出来,还是让这位血族亲王感到震撼。
“我没有信仰,我不相信有炼狱和天堂,我不在乎将来是坐在圣人还是坐在魔鬼身边,我认为,人类只有意识没有灵魂,所以我对不同信仰者都能一视同仁。”路易一口气说了下去:“如果没有我,菲利普成了法兰西的国王,他或许会是一个好国王,但他不会是破坏者,表世界与里世界的隔膜还会存在下去,人类按部就班地繁衍,成长与拓展……但总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他们的眼前无处遁形。”
“你觉得这个过程会需要多久?”阿蒙问。
“五百,不,三百年吧。”路易说:“而且我不是说怀疑,而是说确定,您知道已经有学者和船长奉给我一份测算图表,因为他们怀疑有一些他们无法辨识但存在的东西,我的数学家更是说,没有什么他们无法计算出来的东西——我将加约拉岛所在的地区给他们做尝试,结果表明,他们从潮汐,暗流与海生物的繁衍中确实推算出了某处应该有一座岛屿,哪怕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摸不到。”
“如果没有你……”
“也许会晚上一两百年,但结果是不变的,不会有哪个君王会对自己的国家漠不关心,消失的领地也是他的领地,只要它还在国界线以内。”路易说:“那时候人类的发展将会到一个怎样的程度呢,殿下,在古罗马人从青铜换做黑铁的时候,祭司、萨满、魔怪就不得不退一席之地了,殿堂里全都是人类的神明,我不知道血族存在了多久,是不是如教士们所说是上帝的惩罚,但我知道,一个强者是不会甘愿退让的。”他没说的那句话是——如果血族真的完全凌驾于人类之上,那么现在做统治者的就不会是人类。
“您看,您可以杀了我,但时间不会倒流,我做过的事情利奥波德一世,卡洛斯二世,查理二世也都在做,去掉了最初的忌惮之后,血族就已经成为了曾经的神灵——犹如野兽,您们以人类为食物,曾比人类更强大,”路易疲倦地笑了笑:“或许现在也是如此,速度更快,力量更大,可以化身蝙蝠与烟雾,不致命的伤势可以迅速痊愈,在少数个体相对的时候,你们的优势毋庸置疑。但我们都知道,人类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在于他们的个体,浪潮汹涌而来,再锋利的长矛也无济于事——而且我们现在有的不仅仅是长矛。
血族寿命悠长,殿下,我无法看到的事情,您却能看到,我的身躯与意识化作灰土,您却有可能看到血族的覆灭——如果您们坚持继续——‘非我族类’。几百年后的人类会将你们排除在‘同我’之外,他们会像狩猎驯化野兽那样狩猎和驯化你们,直到最后一个血族消失。”
“……我确实应该在二十几年前就把你转化为我的后裔。”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阿蒙说:“但你是在计划,将数百年后人类对我们的威胁与利用拉到现在吗?”
“我只是想要尝试一下,”路易说:“血族并非没有智慧与思想的野兽,与巫师一样,如果他们能够与人类一同与时俱进……”
阿蒙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在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陶瓷面孔上可不太容易,但他就是做到了:“你居然是这样想的?”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路易反问道:“我的长子就是巫师,难道我想看着自己的后裔成为马戏团供人取乐的一员吗?”
“人类与血族有着无法消弭的矛盾,人类是我们的食物。”阿蒙说。
“还是那句话,人类是在发展的。”路易说:“就算是现在,只要你们愿意,也能摄取足够但不致命的血液吧。”路易温和地说:“末卡维与辛摩尔的血族亲王愿意受人类君王的雇佣,是为了他们的直系后裔谋取领地与封号——但难道一个封号就能让受害者与他们的亲友变成瞎子和聋子,傻瓜和白痴,才不呢,他们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些税赋上的优惠罢了,为此付出一两个子女甚至自己有什么关系?人类的生命有时候很可贵,有时候又很廉价,巫师们驱使的还魂尸难道也是他们自己一个个劫掠来的吗?既然如此,我也不过是让这些变得更有规律与章法一些罢了。”
他迎着阿蒙古怪的目光:“一定要说,我也只是一个有点强迫症的普通人。”
“我在几分钟前还打算杀掉你,”阿蒙说:“但现在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知道你与提奥德里克担忧的不过是我会对上所有血族,”路易说:“我不是那样的傻瓜,我会为我的爱人与孩子的母亲复仇,也会消弭暗藏的危机,但我不会掀起表世界与里世界的战争,除非有人想我这么做——您可以看着我,看我怎么做,我说过人类总是趋吉避凶,我也不例外啊,殿下。”
“我依然觉得你会是一个巨大的变数。”阿蒙说。
“那么您也可以试试,”路易说:“不过我觉得我所预测的未来不会有什么改变。”
玩偶站起来,在桌面上走来走去,阿蒙很少有这样犹疑不决的时候,尤其是面对一个人类,一个人类算得了什么呢,他从来可以一眼看穿他们,或是高尚,或是卑劣,或是纯洁,或是贪婪……漫长的岁月让他对上任何一个人类都会觉得兴味索然,就像是一个渊博的学者面对着一本浅显的画册。
然后这本“画册”让他看到了不远的将来。
路易说的很对,作为从所罗门王时期过来的阿蒙,可以说是看着魔法是如何迅速的衰弱与消退下去的,人类所以为的传说与神话,他可都是亲眼看过,亲耳听过的,人类是如何变得强大,并且继续强大下去——也是他可以佐证的,相比起来,血族的强盛也只有短短的一两百年……
在人类只有青铜或是黑铁的长矛时,血族坚韧的皮肤,迅捷的速度与如同公牛或是巨熊般的力量确实可以令人浑身颤抖,但现在人类的火炮早已能够摧毁巨石堆砌的城墙了。
他是否应该相信或是接受路易十四的胡言乱语?比起查理二世或是利奥波德一世,这个人类又贪婪又宽容,他有这样的胆量,要求血族成为法兰西子民中的一员,但同时,他也将法兰西,而不是一处,两处封地,给了血族。
我一视同仁,他这样说。
“我曾给了你三十年,”阿蒙听见自己这样说:“我可以再给你三十年,路易。”
——————
瓦罗.维萨里一走出镜面就腿软到差点摔倒。
就连巴拉斯也忍不住说:“我们未必来得及救您。”那可是茨密希的亲王。
“那么你就真的只有滚回罗马去了。”路易淡淡地说。
巴拉斯低下了头,在玛利.曼奇尼的事上,他没什么可推卸的,“以拉略在罗马教会发展的很不错,所以我不想把他召回来,但我想如果我确实有需要,他不会介意向我推荐几个人。”路易看向巴拉斯:“我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但我希望我麾下的人能够恪尽职守,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您真的要……”
“同样的事情我已经做过一次了,”路易说:“不过那时候我将这件事情交给了狼人与巫师,他们梳理得也不过是表面上的枝枝蔓蔓,现在看起来,深埋在黑暗中的根系还是需要掘出来,焚烧干净才是。”
“这会是一场大波澜。”
“所以我会发动一场表世界的战争。”路易就像是在说——亲手煮一杯咖啡那样简单轻松地道,“我已经厌倦了与一些蠢货遮遮掩掩地你来我往——等我在布列塔尼的巡游结束,我要颁发一个敕令。”
“我可以……知道一下吗?”维萨里艰难地问道。
“我有意将法兰西分省。”路易说。
巴拉斯面色灰白:“您不是想,不是想……”像是当初的英格兰的亨利八世那样另立新教吧……
“你们在想什么呢。当然不,”路易说,罗马教会对法兰西国王没有多少掣肘的地方,他也有了两个正统的继承人:“我有意将布列塔尼分做五个省,”他转动酒杯:“以后就没有布列塔尼了。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