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北朝帝业 !
县令杜昀的确是很有上进心,在李泰跟郑满谈完的第二天午后,就带着几名随从来到商原庄。
见到庄园如今的规模,杜昀也是惊了一惊,他还记得上半年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此处还只是一片荒坡废园,跟现在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画面。
“真的没有行错?”
杜昀看了郑满一眼,指着那庄园大门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及见郑满点头,他才忍不住感叹道:“李郎不是俗才啊,他入乡才只半年,不只输足万石粮货,竟还治成如此美业!”
“所以李郎的提议,县尊真的要认真考虑,他言出必践,旁人畏惧艰难的困境,于他而言也只是寻常!”
如今的郑满对李泰那是信心满满,哪怕李泰说要上天摘星星,他都觉得自己能帮忙搭梯子是一种荣幸。
杜昀对李泰当然也是期待值很高,所以才这么不矜持的闻讯即来,但一想到李泰这次要搞的事情终究非比寻常,便不像郑满那样信心十足,只是说道:“且先入庄,共李郎细论一番。”
等他们被壮丁迎入庄园,便见到一些庄人们围聚在一处草棚下、似乎在围观着什么。
草棚中央有一堆用水和泥混拌的煤料堆,李泰正有些笨拙的操作着一个造型怪异的竹制器物。
他先将器物一端的中空圆筒插入煤堆中旋转按压,器物上端的活杆便被泥炭挤压拔高数分。
等到圆筒被泥炭填满,他便将这器物挪在空地上,摔压两下然后便将浮起的活杆用力按下,圆筒中赫然被挤出一个拳头大的圆柱形煤饼,煤饼上均匀分布着一些圆柱孔洞。
凡事知易行难,瞧着忙碌了一上午终于搞出成型尚算完好的蜂窝煤,李泰也颇感满意的擦了擦额头细汗,转头指着近处一名庄丁说道:“看熟没有?你来接手吧。”
说话间,他将手里这竹制的蜂窝煤机递给了那名庄丁,瞧着庄丁操作一番,压出的蜂窝煤居然比自己搞的还要周正几分,这才放下心来。
他倒也没什么不好放心的,虽然庄人们思路不够他这么开阔,但只要教给他们基本技法,实践动手能力又比他强得多。
“李郎总有奇思妙想,让人耳目一新。不知这一次创造的新趣事物,又有什么妙用惠人?”
杜昀见李泰闲了下来,便走上前指着那些蜂窝煤笑语问道。
“庄人越冬寒苦,小造取暖之物。”
李泰对杜昀总体印象还算不差,闻言后便笑着解释几句,并将杜昀引入旁边一民房中,让他看一眼用陶管围造的蜂窝煤炉。
关中柴炭价格颇高,煤炭资源倒是不乏,户里圈造这么一座煤炉,成本也不算太高,既可取暖,又能保证热水的供应,李泰也希望能借杜昀在左近县乡推广一下。
他一上午捣鼓蜂窝煤,衣袍上多有污渍,告罪一声便先归舍沐浴更衣,让李渚生陪同县令讲解一下。
等他再返回时,县衙几人已经入堂坐定,杜昀又夸赞了一下李泰造物惠民的妙想,然后才又开口说道:“昨日郑县尉归衙,告是郎君想在乡里兴造水利?”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抬手示意李渚生将之前整理的图籍资料取来,摆在了杜昀面前案上并笑语道:“武乡县中,本有汉时故业井渠,自洛水中曲引流下灌,惠及左近乡田数千顷。
如今这些深井渠道却多荒废,原本肥乡沃土却因水旱连年歉收,实在是让观者悯农。我虽外乡新客,但既立足此乡,也希望能够略尽勉励,惠此一方水土乡人。”
“李郎不愧名门俊才,果然仁义脱俗!”
杜昀先是感慨一声,然后便低头翻阅案上的那些图籍,越看脸色就变得越发凝重。
李泰所说的汉时故业,就是指的西汉时期在洛水流域所修建的龙首渠。
洛水在进入华州后,因地势的缘故,下游划了一道大弯注入渭水,将包括商原在内的大片渭北土地闪出流域之外。
西汉年间便在洛水中段开水引流,使得这一部分渭北平原上的土地也得到浇灌。
但因渠道所流经的商原沟岭纵横,土层厚重,使得堰埭边缘常有土崩,于是便创造了井渠法,打挖深井并以暗渠勾连,旱时可以地下水补充水量的不足、免于水分的蒸发,涝时又可以排水防涝。
李泰在跟贺拔胜出游时,便已经有了营建水利的想法,之前返回商原虽又诸事繁忙,但也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一直吩咐诸如刘珙等常在乡里游走的部下们进行资料的搜集。
结合地域实际情况,他便打算选定修复汉时的龙首渠作为第一个选择。
一则龙首渠虽然荒废年久,但还有一部分井道和施工遗迹的残留,二则商原如今也算是他的大本营之一,略有乡情乡势的积累,筹划动员起来也都有些乡土基础。
李泰让人搜集的资料很详细,具体到各个渠道路线的沿途地势、每一块田亩的归属,甚至包括民渠水井的密度如何。
杜昀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这些资料翻看完毕,又闭上眼在脑海中将资料稍作梳理汇总,然后便忍不住感叹道:“李郎入乡才只数月,但对乡情的精熟却已经超过了我,实在是让我这个临民之官惭愧啊!”
“县尊衙事繁忙,务求面面俱到,不可专情于一桩。我则乡居无聊,趁闲游访,不敢当如此夸赞。”
李泰先是谦虚回了一声,然后又笑语问道:“依县尊所见,图籍所列诸道渠线,哪一条最可采纳?”
“若依我所见,中线最佳,自塬上狭处穿塬而过,施工量小,也能惠土更多。”
杜昀并不是袖手空谈的禄贼,对田桑事务和乡情诸种都了解颇深,听到李泰这问话,结合自己的认知和资料权衡一番后,才回答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也点头笑语道:“幸与县尊所见颇类,自洛曲中段凿渠引水,是平地用工,今冬即可开造。至春耕以前,凿渠三十里可至塬北,春耕之后,塬上解冻土松、水汽上浮,便可以择地凿井、洞穿勾连,秋后即可继续南塬用工,合引南面诸水,两百里渠道,一年即可造成!”
他并不是单纯的纸上谈兵,连阶段性的工期都已经有所规划。
“若无杂情滋扰,李郎所计确实可行。但是,如此浩大工程,用工耗料着实不浅,县里也是调用艰难、无能为力啊……”
杜昀一脸为难的叹息说道,他今年还是靠了李泰这个大客户,才堪堪完成大行台交给的任务,县中储蓄薄弱,实在难以筹划这么大的工程。
“用料不需县衙负担,我自走访乡士筹措。这是益乡益人的惠政,岂可让县尊独困。”
李泰压根没指望县里出钱,闻言后便说道,继而又说道:“但乡人系于耕事,今年又搜丁为兵,乡力难免告急,需要县衙调度用工!”
杜昀听到不用出钱,心弦倒是一松,但听到后一句话后,却又变得局促起来:“县中工力也乏……”
砰!
不待杜昀把话说完,李泰握起拳头重重砸在案上,脸色也沉了下来:“既不给料,又不给工。县尊殊乏诚意,大可不必行此一遭,我自寻旁人计议,绝不刁难某人!”
说话间,李泰便站起身来,摆出一副送客状。
杜昀也没想到李泰翻脸这么快,一时间心情自是羞恼有加。
郑满见状连忙发声打圆场道:“李郎请稍安勿躁,县尊绝非此意。县中虽辖士伍奴婢数千口,但也需要量力为用……”
“蠢官道我不知县中如何量使人力?今年县里用工近万,自作才只不足三成,典租者二,借使者却有五!凿窟造像七起,新作寺观三座,皆县中役力穷使!幸佛之事但能收缩一半,不患惠民渠道无工可用!”
兴造水利虽然用工颇多,但官府并非没有这样的力量。县里在籍的均田户虽然才只一千出头,但士伍劳役却有数千,多是战俘、罪犯和无田可授的赤贫人家。
只要将这一部分劳动力组织调用起来,既可不误官府耕桑作业,农闲时也可阶段性的推进工程。
“县尊自有为难处,借使役力者,皆乡里仁德积善之家,崇佛造像也是敦促教化……”
郑满还待争辩,李泰抓起案上一物就砸向了他:“狗官还要狡辩!难道我凿渠利耕就不是积善乡里?你等在官者欺我新客无知,今秋已经诈我粮货诸多,以为我在关西就是无根浮萍、可以任由勒索?
不事苍生事鬼神,你等求神拜佛、最好能得几尊泥塑蕃邪庇护,朱门先达、势位不衰,否则前诈后阻、仇怨深刻,我岂能饶!”
李泰突然的暴怒,把杜昀也吓了一跳。他虽然是县令,但在面对真正的乡势大户时,还真没有太强的优越感。
郑满揉着痛处,心里暗怨李泰下手太狠,但还是连连的弯腰道歉,又凑近杜昀低声道:“李郎东州新入,寻常时节或不可惧。但今秋氐部入乡,刁胡凶悍、大害乡情,正需要乡团震慑乡里。当郡周将军,也是李郎门生,县尊尤需深思啊……”
杜昀脸色青白不定,虽然心里明白两人一唱一和做戏给他看,否则李泰不可能那么清楚县里役用详情。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之前还在向县里租借耕牛佣力的这个少年,已经要作真正的乡势豪强看待,甚至比那些乡势大户们还要更棘手难缠,不可再随意打发。
“李郎请息怒、请息怒,如此惠民德政,我也义不容辞!县中工用虽疾,但也不失调度余地……”
脑海里思绪翻腾,杜昀终究还是站起身来,低头拱手安抚李泰。
李泰在自家庄园里耍着威风,却不知他的名字已经再次在行台霸府刷起了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