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凶简
七根凶简 !
又到堕落街,临街口一家吃砂锅的馆子,一万三先到,捡了桌子坐下,想着既然是自己约的马超,这账也该自己付才是。
他掏出钱包,翻了翻里面的票子,心里泛着嘀咕:说出来真是难以置信,想不到今时今日,自己居然会为了那个毒……而花钱奔走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叫木代“毒妇”了。
马超很快就到了,脸上带着可以吃白食占便宜的惊喜,语气也分外热络:“小江哥,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呢?”
一万三轻描淡写:“事情办完了,这两天就要走,想着认识一场,所以喊你出来吃个饭聊聊。”
马超喜不自禁,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下手可一点都不含糊,点了份最贵的海鲜砂锅,好在馆子小,再贵也贵不到哪去。
砂锅上来,海鲜汤扑扑地在锅里沸着,廉价的海味聚了一锅,马超拿了勺子,一下一下地翻汤,腾腾的热气就在他眼前飘。
一万三指隔壁的空桌子:“挺巧的,刚这桌人在聊大桥上的案子……”
他压低声音:“说是本来都抓到那女的了,又叫她跑了。”
马超拈了颗鱼丸在嘴里,烫的直嘘气:“我也听说了,好多人传她会武术,说是从三楼那么高跳下去一点事都没有。”
一万三话里有话地敲打他:“那你当心啊。”
马超听不明白:“我当心什么?”
一万三身子前倾,说的意味深长:“她杀了人,你是证人,你要指证她,她现在在逃,又一身的功夫——你说要当心什么?”
马超骇笑:“不至于吧?”
说是这么说,心里的忐忑渐渐上来,食欲也慢慢沉下去了。
一万三留心看他,觉得他的紧张不像是装出来的。
马超给自己找理由:“当时桥上除了我和她没别人,她要想杀人灭口,直接下手不就得了?既然放我走,就说明她不想杀我,是吧?”
他殷切地看一万三,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肯定。
一万三说:“但是她为什么要放一个目击者走呢,说不通啊。毕竟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马超让他问的一怔,自己也有点迷糊,自言自语了句:“也是……”
趁着他这迷糊劲儿,一万三把重磅问题抛出来:“我听人说,第二天警察是根据另一个目击者的描述找到你的——你为什么不报警?”
马超愣愣看一万三。
那天,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其实还没睡醒,在床上窝着,被叫醒之后怔了半天,忽然骇叫:“我朋友,我朋友叫人给杀了!”
警察的脸色一下子就严肃了,了解了情况之后,也问过他,怎么没报警呢?
他结结巴巴回答说:“我不记得了,我脑子一片糊,跑回家之后,我都……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睡着了……”
他脑子嗡嗡的,前言不搭后语,警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后来坐着警车去郑水玉饭馆的路上,两个警察还在前头聊说,这小子平时也是耍横的主,瞧给吓的,脑子都糊涂了。
不记得了?被吓糊涂了?
这回答真让人发指,一万三心说:小老板娘啊小老板娘,你当时可真不该从公安局跑了。
马超的这个“不记得了”,明显没有说服力,警方虽然暂时不追究,后续未必不进一步调查——但木代那一跑,实在等于是把罪给坐实了:马超都没跑呢,你要不是心虚,你跑什么呢?
一万三决定揪住这个问题不放。
“这说不过去吧,你好歹也是罩着一群小弟的大哥,胆子没那么小吧。你朋友被个女的从桥上推下去了,你应该甩胳膊上去制住她啊?就算跑了,不至于吓破胆,连报警都不报啊。”
马超目光涣散着看一万三不断开合的嘴,他的头忽然疼的厉害,有碎片般的场景,自眼前一闪而过。
——张通拎着裤子,四下去看,嘟嚷着:“去哪尿呢?”
——自己喝的头晕,傻笑般指着桥栏:“那,那,尿河里去。这河通自来水厂,让全县的人都尝尝你的尿味……”
马超的额上青筋暴起,冷汗从鬓发处渐渐渗出。
一万三盯着他,紧追不舍:“你倒是说话啊。”
马超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场景梦魇般又出现。
——张通扒着桥栏往上爬,肥胖的身子总使不上力,于是喊他帮忙。
——“马哥,帮托一下,托一下,让我站上去……”
——自己嗤笑着,过去托住张通的屁股……
头痛欲裂,冷汗涔涔。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另一个场景,忽然又硬生生挤进来。
——自己催促张通回去,张通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拉着裤裆拉链,说:“等我撒泡尿,厕所哪呢?”
——张通手脚并用,爬到了桥栏台上。他大笑着背过脸。
——张通的骇叫,他回头,看到张通笨重的身子跌落桥下,而那个推他下去的女孩缓缓转身……
“马超!”
一万三一声断喝,马超身子一激,近乎惊怖地抬头,脸色煞白。
这反应,一万三几乎有九成笃定自己的猜测了。
他冷笑着步步紧逼:“是你吧,其实杀人的人,是你吧?”
马超嘶声:“不是……我跟警察说过,是那个女的……不是我!”
说到末了,忽然近乎崩溃,伸手抓住桌上的砂锅,连锅带汤,向着一万三泼过来,然后一脚踹开凳子转身朝门外跑。
一万三躲的慢了些,半锅汤浇在右肩,居然也不觉得疼,拔腿就追。
店主也追,追到门口跳脚:“哎,给钱!没给钱呢!”
正是饭点,堕落街上人来人往,好多饭馆的折叠桌都已经违规摆到了路面上,马超一路冲撞,回头看到一万三就要追上,心一横,抓过边上一张桌子往路中心一带。
那桌客人吓的尖叫,桌子腿脚不稳,上头的汤汤水水瓷碟瓷罐砸了一地,一万三收不住脚,整个人趴翻在满地狼藉之中,两只手在碎瓷汤水里一撑,无数瓷片戳将进去。
妈的!一万三心里头那股狠劲上来:老子还真不信了!
一万三再次爬起,发足向着马超追过去,眼见马超就快到街尾,再跑两步就要上车道了,一万三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暴喝一声,居然一个虎扑扑过去了。
咕咚一声,连人带马超翻倒在地,马超挣扎着想坐起,一万三一手摁住他的脸,手上的血水糊了马超一脸。
一万三冷笑:“我叫你跑……”
马超惨叫。
撕心裂肺莫过于此。
至于吗?只是撞了一下,只是摁了他的脸。
一万三被他凄厉的叫声给吓到了,一个愣神间,马超忽然挺翻他,爬起来捂着脸跌跌撞撞就跑。
跌倒的一万三抬头,看到街口高处闪烁变换的红绿灯,像即将书写的不祥谶言。
他大叫:“马超!车!车!”
来不及了,尖利的刹车声,一辆货车突兀窜出,因着猛烈的刹车,长长的车身都几乎在路上打横。
马超的身子,像一截笨重的木头,在半空中,在一万三的视线里,划了道弧线,然后重重落地。
刚刚还拼死奔跑的人,忽然就横在那里了。
也不完全是,他在抽搐,一直抽搐。
无数芜杂的声音,路上的车子渐次停下,路面上开始一截又一截的堵,只给出事的地方留下一大片无人涉足的空间。
人群围过来了。
一万三朝马超走了两步。
马超看着他,脸颊上燎起了一圈火泡,就好像刚刚他砸过来的海鲜砂锅,并没有泼到一万三,而是泼到他自己似的。
他还在抽。
一万三茫然四顾,看到四面停下的车,居然也看到了罗韧的车,罗韧正从车上下来,还有从副驾边上开门的红砂。
窃窃的人声,一张张探究式的面孔。
突然之间,有一个声音,不知道响自哪里,但是说的笃定,带些许义愤。
“是他推的。”
这声音很快得了附和:“是他推的,那个人,那个人推的!我也看见了!”
那个人?谁?
迎着无数道箭一样的目光,一万三忽然反应过来,他就是所谓的“那个人”!
一万三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袋里,大声叫:“不是我!”
这三个字好熟悉。
就在不久之前,马超刚刚说过。
一万三手心发烫,被碎瓷戳中的地方又麻又痒,罗韧和炎红砂快步挤进人群,罗韧俯身蹲下去看马超,炎红砂急的一直在绞手,看看一万三,又看看那一圈陌生而敌视的人。
交警过来了,对着对讲机很快交代着什么,一万三看到好多人向着交警围过去,不知道在讲什么,然后伸出手,指头直直戳向他。
妈的!不是我!说了不是我!
巨大的张惶像保鲜膜,忽然把整个人裹住,听到的和看到的,都不再真实。
……
人群之外站了个女人,普通的像是任何一个偶尔经过看热闹的路人。但她并不热衷着挤进来,也并不兴冲冲向身边的人打听和惊叹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一万三,眼神平淡。
再然后,转身离开,像是对热闹并无兴趣。
她穿一双跟早已磨的半平的高跟鞋,红色的皮面处处磨口,颜色也变成了暗红,鞋头处开胶的地方补了皮子,抬脚的时候,前掌翻起,可以看到掌缘处为了固定而补缀的线。
这样的鞋子,即便是再清贫的家庭,也早该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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