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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白花

浮沧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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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二的一生,是如何度过的?
    这是一个没有办法得到答案的问题。
    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已经死了。
    石棺上铺满了白花,雨滴溅落在白花花瓣之上,元力黏住了花根,花瓣飘摇,若无元力的附着,早已经被大雨大风吹打的散落漫天,不成样子。
    世上都知道,南海有一座巨大棋秤。
    当世的棋圣大人洞府,就坐落在这座巨大棋秤之前,而南海山门处在仙缘造化最丰盈的地域,诞生出了一大批惊艳的天才。
    南圣人叶十三,还有棋道妖孽公子小陶,孔雀吴烬寒,剑子师南安......
    这座巨大棋秤的主人,魏奇,门徒数量并不算多,但绝对是中原最出彩的一批年轻人。
    魏奇知道叶十三一定会踩在大世潮头,道胎体质,无须行那条窃天大道,也可以打压当世的无数天才。
    魏奇也知道陶无忧可以站在棋道的巅峰,读心天相,即便是没有过人的智慧,也可以在十九道上纵横捭阖。
    因为天赋。
    他们有着太令常人羡慕的天赋了。
    他们拜入了南海,得到了所有人都觊觎的培养,更多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天赋太好,无论放到什么地方,都会很快的出人头地。
    而钟二不一样。
    钟二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他没有天相,没有特殊的体质,没有过人的机遇。
    他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副将死的身躯。
    一朵鲜花要想在泥泞之中绽放,要经过多少次的踩踏,多少次的暴雨摧残,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石棺上的白花轻轻摇曳。
    元气帮它们屏开了大风,大雨,让它们能够安稳的在石棺上生根。
    结蔓。
    白花的根茎,缓缓开始蔓延,开始交错纵横,像是爬山虎一般,细微而琐碎的开始爬满棺材。
    这副石棺,在白花蔓延之时,缓缓弥漫出古老的气息。
    谁也不会想到,棺里躺着的,其实是一个少年。
    钟家男人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见到钟二,是在什么时候。
    那时候钟家的老佛爷还在。
    现在老佛爷不在了,钟二也走了。
    上无人,下无人。
    空空荡荡,一个钟家,自己唯一的女儿也离家出走,逃到了齐梁兰陵城。
    真是......讽刺啊。
    钟玉圣笑了笑,他倒是未曾后悔自己代替钟家所做的选择,只是走到如今这一步,难免有些烦闷。
    他望向棋圣大人。
    这位老宗师的眼底有一些愧疚。
    钟家当年把钟二送到南海,正是应了小二爷自己的要求。
    钟二来到南海之时,已经是将死之人。
    他提出想要去留仙碑试一试运气的念头,棋圣大人看在钟家老佛爷的面子上,让这个离死不远的少年入了仙碑。
    仙碑上并无钟二的名字。
    可钟二真的就这么进去了。
    并且拿到了仙碑内后卿留下的控弦之术。
    开始崭露头角。
    棋圣大人亲自为他制作了身躯,用了南海的大阵为他凝聚魂魄,将他的本尊放到了仙碑的鬼门空间,替其保住神魂。
    南海的叶十三和陶无忧都还没有崛起的时候。
    钟二已经开始向世人证明自己了。
    天相,道胎,都是外物。
    他既不修行,也不打架。
    他只是想向这个世间证明一下自己。
    不该死。
    活着。
    活下去。
    然后他活下来了。
    ......
    ......
    石棺摆在终巍峰山顶,有那么一抹突兀的意味。
    钟家男人作为钟二的“家人”,为他送上了最后一朵小白花。
    满石棺的白花哗啦啦的摇啊摇。
    石棺里少年安静的闭上了眼。
    棋圣大人站在巨大棋秤旁,闭上眼,一只手扶着棋秤,微微使劲。
    那面巨大的棋盘,立在山巅绝壁之旁,开始有了那么一些些的倾泻,接着幅度越来越大。
    棋秤的底部开始不稳,泥土崩开。
    当魏奇松开手的时候。
    南海标志性的那座棋盘,已经坠落终巍峰。
    算是陪葬。
    巨大的棋子如同星罗一般滚落,有些随棋盘一同共赴山崖之下,有些则是噼里啪啦砸在了山顶之上,来回摇晃两下,溅出好几蓬泥泞,最终尘埃落定。
    有一枚黑色棋子,落地之势极为平稳,并没有安身立命,而是一直滚到了石棺之旁。
    这枚黑色棋子,落在了地上,一路滚到了石棺旁边。
    然后就这么靠在了石棺之旁。
    棋圣大人蹙起了眉。
    他想到了在钟二走出留仙碑时,他帮钟二做好了第一副身子,正式收了他做自己的弟子。
    当时的南海藏剑山山底,“水月洞天”里居住着的春秋前儒士,只有八十八位。
    棋圣带着钟二亲自去接了第八十九位老儒士,安顿在了藏剑山下洞府里。
    每多一位春秋前的大儒,这面棋秤之上就会增添一枚棋子。
    黑白黑白黑白。
    交替之后,第八十九枚棋子。
    黑子。
    魏奇将这枚巨大的黑子交给了钟二。
    让钟二摆在棋秤之上。
    钟家小二爷用了很久,将这枚棋子放到了棋秤上最高的地方。
    魏奇看到了这枚棋子。
    “你想要修行?”
    钟二摇了摇头。
    “你想要权力?”
    钟二又摇了摇头。
    棋圣大人只觉得自己新收的弟子心性并不算好。
    费尽苦心将棋子摆在了棋盘最高位。
    想要凌驾这世间,除了修行,还有权力,还图什么?
    成为大修行者,一剑开山河大江,一刀断连天大雪,无数人想着踏入江湖,无非是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最高点,踏过这座江湖的所有潮头。
    成为一国之主,麾下铁骑百万,万里浮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是自己修到了这种境界,对于齐梁北魏那两位国主,也是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齐梁的林瞎子安玉手,北魏的剑主大人,牺身在皇权之下,分居淇江南北,隐隐威慑着整片中原的大修行者。
    世间人,想登高位,除了这两种,还有其他的可以选吗?
    钟二望着棋盘最高的那枚黑子。
    他轻柔说道:“师尊,这世上的棋盘很难爬。”
    “我爬得很慢,想要爬的高,就要活得久。”
    这个少年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慢,看不出来有丝毫造作的成分,温柔而缓慢的说着自己的念头。
    “我想一直活下去......”
    “我不想明天就死,或者后天就死。”
    棋圣大人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欣赏这位弟子的。
    就是在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
    “我想爬得高一些,慢一些。”
    “然后到了最高的地方,可以看清楚这里的所有山,所有水,所有人。”
    “我站在最高的地方,就可以告诉这个世界......”
    “我曾经来过。”
    ......
    ......
    黑色的棋子,裂开了一道裂纹。
    像是有什么东西,藏了很久,很久,然后经受不住坠跌的冲击,在棋子表面裂开之后,终于要绽放,面世。
    小殿下眯起眼。
    为了表示对钟二的尊重,他一直未曾动用株莲相。
    那枚黑色棋子之内,有些许轻微的魂力从裂纹之中倾泻而出,宛若檀香,幽幽飘溢。
    一道熟悉的少年声音,从棋子的裂纹之中绽放出来。
    “这枚棋子裂了啊。”
    钟二的声音。
    有些轻微的感慨。
    “果然呐,我还是死了。”
    大雨雨势不减,那枚靠在棺旁的黑色棋子裂纹入了些雨水,于是声音含糊不清。
    “不过无所谓了......人都是要死的。”
    少年自顾自喃喃说道:“我一直在想,我的一生,会是如何度过......”
    说这席话的时候,钟二还只是一个刚刚拜入南海的稚嫩少年。
    他留下了这些话,藏入棋子里。
    这枚棋子从最高处落地的时候。
    便会绽放。
    少年先是噗嗤一声,像是咧嘴在笑。
    “我猜现在的终巍峰上......应该会有很多的人,来参加我的葬礼。”
    “这里会有我的师门兄弟。”
    “会有曾在江湖上有过数面之缘的朋友,也会有无比讨厌我的人。”
    “钟家的家主也一定会到场,但肯定不是老佛爷了。”
    这些话说完,黑色棋子的钟二残余魂魄,微微停顿。
    所有人面面相觑。
    “你们都会出席我的葬礼,然后每个人会效仿师尊,学着南海的哀悼之礼,为我送上一朵小白花,以表哀悼。”
    “我的石棺上,会盛满白花,看起来一片凄凉。”
    “你们所有人会觉得,我这样的天才不应该死,应该活下去,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但因为我死了,你们才会有这样的念头。”
    少年笑道:“因为我会活得比任何人都耀眼。”
    “放心,这些年,我一定会活得很好。”
    他微微落寞说道:“如果我真的死得很早,没有什么人来看我,石棺上也没有摆放白花的话,就当我没有说好了。”
    良久的停顿。
    像是钟二的话已经说完。
    所有人都保持着有些微微错愕的状态。
    他......说完了?
    那个话音忽然又嗤笑道:“只可惜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啊,你们还在等着我说后续的话。”
    “很好。”
    “这很好。”
    “这真的很好。”
    “你们在等我的遗言,是吗?”
    一片安静之中。
    “我的遗言,就只有一句......把我棺材上的白花扫掉!一朵也不要留!”
    钟二恶狠狠说道:“我,钟二,以前活过,现在死了。”
    “这就是我的一生,不需要一朵花来祭奠,也不需要这种虚假的哀悼。”
    “我不需要。”
    “不需要!”
    长久的大笑声中,石棺的白花结出藤蔓开始斩开裂纹。
    大雨与白花同舞。
    一人长笑。
    然后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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