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之柱
广场上一片死寂。
嘉拉佩亚静静地插在那儿,雕像的底座之上。
尼可波拉斯眨了眨眼睛,忽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它笑得在地上打滚,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它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困了自己三十年之久的幻境,最后竟会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收尾。
这完全出乎了它的预料。
它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十分欣赏地看着错愕的众人——
米苏被困在法术之中无法动弹。
卢恩生死不知。
年长的骑士正看着落在广场中央的剑。
不远处红叶看到这一幕不由握了握拳头,她回过头,才发现帕帕拉尔人正抱着脑袋躲在一只木桶后面喃喃自语。
她仔细听清对方的话,才发现后者念叨的是:“不要看我,不要看我!”红叶不由气结。
广场之上尼可波拉斯这时直起身来,庞大的身躯上遮天蔽日的双翼完全张开,琥珀色的瞳孔之中更仿佛蕴涵一道沉沉的金芒。
它居高临下地看着广场之上每一个人,语带傲慢:“我早说过,在这个场景之中我是没有弱点的,在虚妄之刃被摧毁的那一刻,你们就已经注定失败了!”
但金色的目光扫过广场,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它环首四顾,忽然听到一个有些平静的声音从身下传来:“只怕未必。”
尼可波拉斯低下头,才看到一个有些渺小的人类站在自己身前——一个人类少年,弱小到近乎不值一提,仿佛它只要轻轻动一动爪子,就能像碾死一只虫子一样将之碾死。
它认出这个少年来。
正是那个一直与它作对的家伙。
“苍之辉。”尼可波拉斯语气沉沉地开口道,声音蕴含着贪婪的语气。
它裂开嘴,露出一口獠牙,危险地看着方鸻,看着对方手中紧握的那个徽章,那是它沉睡的这一百年来,它的追从者们的徽记。
狂热者印记。
“又是你,还不死心?”尼可波拉斯有些轻蔑地说道:“难道你打算用这个东西来击败我?用我信徒的徽记?”
“还是说,你打算拿着它向我跪地求饶?”
它有些玩味地眯起金色的眼睛:“当然——你好好向我讨饶的话,并将苍之辉献给我,我会考虑一下给你留个全尸。”
方鸻无所畏惧地看着这头巨龙,平静地答道:“龙之金曈,你再好好看看,这究竟是什么?”
“那不过是……”
尼可波拉斯忽然住了口。
它粗壮的眉头皱在了一起,看到方鸻手中的徽记在自己眼中缓缓变幻了样子,它散发着淡淡的微光,逐渐变成了一支权杖。
权杖上是海林王冠,纹徽是晨光圣剑,配重的宝石上雕有伊休里安铁砧的符号,其上饰有流苏,并刻下守护一方的誓言。
那是考林王国的权柄,执政官的权杖。
但尼可波拉斯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权杖又变了样子,在光芒之中,它变成了一把剑。妖精剑狭长的刃,如薄羽的剑身,雪亮如一池银霜,其上花纹游走。
帕希尔妖精的铭文,在剑之上似乎还散发着暗红的色泽,文字一一闪现,其上是古老的寓言:‘与龙同眠,与火同生——’
‘与月同光,与星同隐。’
‘妖精之眷,嘉拉佩亚。’
嘉拉佩亚的意思即是,屠龙之剑。
尼可波拉斯有些害怕地眯了眯眼睛。
这把剑曾经给它造成过刻骨铭心的伤害,内心深处的畏惧似乎已经刻入了骨子里,即便明知不是真的,可也依旧感到战栗。
好在那剑很快消失了,印记在方鸻手中又变化了形状。
那是一枚胸针。
独角兽的花纹,象征着纯洁与忠贞,无私与勇敢。
那胸针的造型很别致,在考林的许多地方,你都见不到这样风格的饰物。
而若非要说它来自什么地方,它可能沐浴过银色沙漠的月光,上面沾染了伊斯塔尼亚的风与沙——那个屠龙者们的古老故乡。
尼可波拉斯看这东西总有些眼熟,仿佛是一个来自于它内心深处,十分久远之前的记忆。
在那个记忆中,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但都早已模糊不清。
而它终于看清了那印记之上的光,来自于什么地方。
淡淡的光芒,从方鸻胸口上散发出来,与他手中的徽记渐渐相融在一起。而那一幕尼可波拉斯不久之前曾经见过,在之前一个场景之中。
被摧毁的虚妄胜利之刃化为点点光芒,也曾经与之相融为一体。
它有些紧张起来,举起爪子,生怕看到那徽记重新变成虚妄胜利之刃。
但方鸻有些平静地看着它,开口道:“你害怕它变成嘉拉佩亚吗?其实你搞错了,它并不是嘉拉佩亚,恰恰相反——”
“在这个幻境之中,虚妄胜利之刃其实不过是它的影子。”
“而悔恨权杖,也是如此。”
“狂热者的印记,与忠贞者徽章,在这里皆是它的幻影——我们早该想到这一点,多里芬的三物,在这个幻境之中不过是一件东西的折射而已。”
“那么现在你想起来了吗?尼可波拉斯,这是什么——”
方鸻举起手中的事物。
那一刻尼可波拉斯心中忽然闪过极为危险的征兆,“丢掉它!”它尖叫一声一爪向方鸻按了下来,但正是那一刻,一道金色的光芒从方鸻手中绽放开来。
黑暗巨龙惨叫一声,抽身回退,它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爪子,掌心皮开肉绽,血肉翻卷,居然焦黑了一片。
它不可置信地看着方鸻,尖声道:“那力量是……”
而方鸻手中是一枚戒指。
它闪烁着炽热的金色光焰,如同一个缓缓流动的熔岩火环,即便是在这样一片火海的环境之下——这枚指环依旧显得璀璨夺目。
方鸻其实曾经见过它。
红叶也是一样。
因此后者不由失声叫了出来:“金焰之环!”
“它怎么会在你手上!”尼可波拉斯同样失声尖叫了起来,它的声音之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恐惧。
方鸻只看着这头不住后退的巨龙,地面隆隆摇晃着,他却毫无畏惧地拿着戒指越逼越紧:“它三十年前就在这里,你忘了吗?”
“不!”尼可波拉斯眼中闪烁着极度恐惧的光芒,仿佛方鸻只拿着那枚戒指靠近它,就能给它带来莫大的伤害,不由抱着头痛苦地尖叫道:“拿走它,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方鸻停了下来。
他手上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包裹,那个包裹已经完全被从里面烧穿开来,内里是个小小的盒子。
那盒子还算完好,除了焦黑一片之外。
盒子里面,原本似乎应该装着一个环形的事物。
它原本就应该再那个地方——
他摇了摇头,将那个空空如也的包裹随手丢到地上,当所有的光芒都汇聚到一点之后。方鸻手中的戒指金焰更甚,犹如一轮耀眼的太阳。
“别过来。”尼可波拉斯痛苦地趴在地上,哀嚎道。
“我们都知道那个传说。”
方鸻说道。
“屠龙者杀死恶龙之后,后人用它的眼睛锻造出了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就叫做金焰之环。”
“只是那个传闻没有说过,那头恶龙就是鼎鼎大名的尼可波拉斯,而那个屠龙者的名字——”
“叫做英雄约修德。”
方鸻看了看手中的戒指,最后才说道:“这就是你的载体对吧,龙之金曈。”
“一百年前哈格斯顿的爵士将它从约修德身边带走,带来这个地方。你的信徒们借助它的力量,从那些无辜者之中挑选牺牲品。”
“但你怎么也没想到,三十年前,有人从这片废墟之中带走了它。”
“并且这个幻境,抹除了一切有关于它的记忆。”
方鸻与尼可波拉斯站的很远,一人一龙几乎在广场的另一头。
红叶远远地根本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可她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方鸻站在尼可波拉斯面前,而后者一副恐惧不已的样子。
但不远处,忽然哗啦一声从废墟之中爬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来。
那是被方鸻救下来的卢恩。
他满面鲜血地看着方鸻手中的戒指,眼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那光是惊喜,讶异,不可置信,回忆,与坚定的信念。
尼可波拉斯似乎终于忍耐到了极限。
它被方鸻逼到了角落,露出獠牙想要反击,但忽然之间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尖一般的大小,尖叫一声:“啊,又是你——你这个可恶的女人。”
它好像疯了一样尖叫起来:“并不是那样的,那不是……”然后疯狂地向旁边的街区一撞,连续撞塌了好几栋熊熊燃烧的屋子。
这一幕突如其来的变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方鸻只听到脑海之中妖精小姐有些紧张的提醒传来:“小心,骑士先生,精神冲击——!”
他向上看去,便看到整个幻境都在尼可波拉斯这一撞之下支离破碎开来。
天空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痕,大块大块的碎片地从那里崩落下来。
而整个灰橡木广场似乎都在下沉,广场向两边凸起,从中央凹陷下去,仿佛形成一个巨大的流沙陷阱。
方鸻站立不稳,差点直接摔进旋涡的中心,他拼尽全力才抓住什么试图站起来。
但抬起头时,却忍不住怔住了——
方鸻看到,整个幻境都在缓缓倾覆,它像是一片悬浮在虚空之中的世界碎片,或者一片残破的镜面,正在滑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
那是人力根本无法抵挡的灾难。
他回头看去,却也看不到米苏女士,迪克特、卢恩、红叶与帕克的踪影,也不知希尔薇德与女仆小姐去了何方。
视野之中,只有一片混乱的场景,崩落的房屋,岩石的碎片,掉落火焰与一些琐碎的物件,甚至还有人的尸体。
尼可波拉斯也不知去了何方。
但他分明感到手中的戒指正在变沉,拖着他向下沉去,下方深渊影影绰绰的阴影之中,似乎有着数不清的人影。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看到黑暗之中有人在奔跑,他们似乎在嚷嚷着尖叫着什么,那声音犹如缥缈的幻影,但又渐渐清晰起来:
“杀死她,杀死这个怪物!”
“那是灾厄,我们必须远离灾厄!”
然后烟尘化为一个老人的形象。
穿着长袍,额头上长满了丑恶的黑斑,眯着眼睛看着他。
“但也可能是一个希望——”
然后黑烟的形象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但方鸻目不暇接,根本看不清楚。他最终只看到一道窈窕的影子,背对着他站在那里,平静地问他: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方鸻微微一愣。
她转过身来,从手上除下什么东西,丢到他面前:“我早明白如此——你走吧,从此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那东西落在方鸻脚边。
方鸻低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他手上的戒指热得发烫,那少女的影子在黑暗中渐行渐远,方鸻忽然抬起头来,大声问道:
“什么约定?”
那影子怔住了下。
她回过身来,脸孔之上的部分氤氲一片,根本看不清面容。
她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冷笑一声:“这是我听过最可笑的回答,可是你至少不和他们一样喊打喊杀,还是说现在的人已经忘记那一切了?”
她摇了摇头。
“不过算了,我也不在意了。”
“算你运气好。”
说着,黑影转身走入了烟尘深处,消失不见。
方鸻还没听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忽然之间,便感到脑海之中多了一些东西。仿佛是记忆,但又似是而非。
他静静拿着那戒指,在一片黑暗之中,才发现周围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先前混乱的幻境消失了——
四周只余下一片寂静的黑暗,在这黑暗之中他既感受不到上下四方的位置,也感受不到时间与空间的存在。
一切仿佛都一片混沌。
但渐渐的,他听到了一个有些模糊的说话声:
“你真能做到?”
那是一个有些粗声粗气的语气,方鸻之前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伴随着这个声音,前方的黑雾忽然散开来。
那里是一点金光。
金色的光,正从一枚戒指上不住散发开来,那是一枚犹如熔岩一般的戒指,它被一个矮人捧在粗实的手掌心中。
后者定定地看着戒指,自言自语地问道。
“可是,我怎么能那么做?”
“不不不,或者约修德他会明白的……”
“啊,你这蛊惑人心的邪恶物什——”
矮人真嘀嘀咕咕,另一个声音似乎是从房间外传来:“哈格斯顿,你在磨蹭什么,我们要出发了。”
“啊,大人,我这就来。”
矮人回头看了一眼,在犹豫不舍地看了看手中的戒指,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来。
然后视野暗了下去。
再亮起时,方鸻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他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马扎克,但明显不是,这个男人有一头迥异于前者漂亮的白金色短发。
他站在一棵树下,一手仗剑,默默地看着远处的车队渐行渐远。
“他不会再回来了,约修德。”一个声音说道。
然后方鸻才发现,开口的竟是自己。
那男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方鸻竟没能记起对方长什么样子,只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格外夺目与令人记忆深刻。
“由他去吧——”
方鸻恨不得捂住嘴巴,但它仍在开口:“所以你到最后还是没下定决心。”
“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我们不能这样做。”
“你会后悔的。”
“或许吧。”
男人越过方鸻,消失在他视野之中。
四周再度重归于黑暗。
当它再一次亮起来时,方鸻终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在这短短的一夜之间,他曾经数度到过这个地方。
那是霍斯汀斯学院,院长办公室——
但这里的场景,却与他曾经看到的有些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