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令
四周安静下来。
苍凉的阴山连绵起伏,阴山下的草原无边无际,放眼望去如一块碧绿的绒毯。
时雍沉默片刻,又有些憋不住了。
她骑着马儿撞了撞赵胤的乌骓,诶了一声,眨眨眼。
“那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放哥和成格的?”
说罢,她回望一眼,“我怎么发现这两个人有些不对劲儿?”
出了皇陵,危机解除,按说成格公主应该跟着哲布亲王一道才对。可是这个娇纵的小公主,不仅离她的哲布三叔十万八千里,还特地脱离了北狄士兵的车队和人马,脚跟脚地同谢放走在一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赵胤身边的小侍卫。
换以前,谢放是断然不会理她的。
可今儿的谢放,虽然对成格不太热情,但是对她明显的热络并没有表示出明显的拒绝,反而有点躲躲闪闪,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
赵胤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
“在距离死室最近的一个石室里。”
时雍怔了怔,“他们为什么在那里?”
赵胤似乎不想说这个事情,迟疑一下才说道:“我们到时,二人昏迷。石室里存放着大量的酒液。他们对发生的事情,也不甚了解。”
时雍唔声,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那百媚生如此厉害,半是昏迷半是痴也是有的。”
她说得坦然,指的是谢放和成格,可是落入赵胤的耳朵里,就好像在暗示他们自己一般。
赵胤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微微变色,眼眸也低垂下来。
“阿拾不要怪我。”
怪他干什么?
时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续而朗声一笑。
“不会不会,我宰相肚里能撑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道歉的人是你,但我还是决定原谅你了。”
赵胤被她笑得头皮发麻,一时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了开来,掌心隐隐有些汗意。
“回京大婚,我们一定能行。”
咬紧后槽牙说完这话,赵胤突然一夹马背,策马奔跑起来。
“阿拾,跟上!”
时雍脸上笑容未落,闻言面色又舒展了几分。
“来了。”
……
回到嘎查,北狄的大小官吏数十人已然候在村外,跪迎了众人,又将贵客恭迎回驿站。
北狄李太后大寿在即,宝音长公主哈拉和林之行迫在眉睫。
刚刚落脚,赵胤就被长公主召见过去,商量事情。
他不在,时雍就清闲下来。
没有人管束,她先让塔娜去传了热水进来,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了,这才有重新活过来的真实感。
“从坟里爬出来的感觉真好。”
时雍来不及等头发绞干,就去找褚道子了。
她这一副自在随意的模样,把褚道子吓了一跳。
“你为何披头散发?”
时雍和褚道子对“披头散发”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她也不辩解,只道是“关心师父的伤情,迫不及待过来探望”,把褚道子听得连连哼声,这才认真起来。
“我姨母,没有为难你吧?”
褚道子目光微闪,“长公主大人大量,怎会与我等草民计较。”
“啧啧!”时雍很爱调侃这个面瘫的师父,“师父隐世高人,怎就能草民了?说吧,回来的路上,长公主都同你说了什么?”
从阴山皇陵回来,褚道子有伤,长公主特地传他上了自己的车,可谓迂尊降贵。但时雍知道,定然不是仅仅体恤他的身体那么简单。
褚道子看她一眼,知道瞒不起这姑娘,只是一叹。
“长公主问了老夫很多事情。”
时雍抬抬下巴,坐在桌边,撑着腮帮看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褚道子瞥她,沉吟一下,说道:“主要还是打听当年那个孩子的事情。长公主很关心孩子下落……只可惜,二十年过去,线索太少,老夫也是无能为力。”
时雍抿了抿嘴,点点头,“那师父接下去,有什么打算?随长公主北上,还是回玉堂庵继续出家当尼姑。”
当尼姑这话她是笑着出口的,满是戏谑的意味,却惹来褚道子一记冷眼。
“没大没小。”
冷哼一声,褚道子想了想,又说道:“追随大都督,鞍前马后。”
时雍有些意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了鬼一般。
“师父,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我可警告你啊,害别人可以,害赵胤,别怪我不讲师徒情分。”
褚道子不冷不热地看着她,“在你眼里,老夫竟是如此是非不分的人?”
“确实是的。”时雍不客气地回敬,“你什么人都救,简直就是烂好人嘛。”
褚道子道:“我若不是烂好人,你早就死在三生崖下了。”
“嗐!”时雍朝他竖起大拇指,马上换了语气,“师父医术无双,德艺双馨。是徒儿学习的好榜样。”
“少拍马屁。”褚道子整个人都比往常轻松了些许,说罢,又是一叹,“若论医德,我比你娘可就差远了。”
看来这老头子对她娘的感情,很不一般啊?
时雍审视褚道子片刻,莞尔一笑。
“我以为师父这样的人,习惯了隐居山野,置身世外,是不可能循规蹈矩做人家跟班的。所以……”
她嗓音突然一沉,冷了脸。
“你老实说吧,接近赵胤还有什么目的?”
褚道子坐在她面前,对视,不语。
时雍却不想这么容易放过他,“师父是不是忘了你说过的话?你说,庞淞想从觉远嘴里知道的事情,也是你的任务。那么,你投靠狼头刺后,奉命去玉堂庵做探子,就是为了离庆寿寺近一些,离觉远更近一些……我就不相信,二十年的时间,师父什么都没有打听到。”
褚道子抿嘴,“没有。”
时雍点了点头,“觉远那老和尚,嘴巴比嘴塞还严。不透半点风声也是有的。但是,师父同半山打了二十年交道,你若说对他的事情,还是一无所知,那我就不信了。”
褚道子叹息一声。
“你这丫头,到底想问什么?”
时雍道:“半山是不是邪君?他带着来桑去了哪里?”
褚道子皱眉,“邪君之名,我只是耳闻。半山是不是邪君,我无法肯定。此人虽然与我认识多年,但我长年在南晏活动,单是接受指令而已,在我没回兀良汗前,我与他统共相见也不过三次。至于来桑么……狼头刺在兀良汗根基很深,半山和阿如娜二十年的经营,想要连根拔起,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乌日苏做不到,恕我直言,大都督人在南晏,天高皇帝远,也很难做到。但是,阴山一役,狼头刺再受重创,短时间内想必掀不起风浪,你们倒也不必太过担心。不过,对半山而言,来桑是他手上极为有利的棋子,不到最后一步,不会轻易放弃,他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
时雍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这么说,师父想跟随赵胤,仅仅只是为他的人品和魅力所折服了?”
褚道子目光闪躲,表情有些怪异,甚至不太敢直视时雍的眼睛。
“当然,也有些私心。”
时雍笑,“肯定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褚道子清了清嗓子,别扭地道:“老夫哪是重财之人。”
时雍又笑:“那你重什么?重色?”
不曾想,此言一出,褚道子立即惊慌起来,就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味儿。
“老夫一生清清白白,岂会有,岂会有这等不耻之心?”
“哈哈哈。”
这老头太可爱了。
时雍凑过头去,双眼一动不动地盯住他。
然后,趁他不备,冷不丁掀开了他盖在头顶的黑帽,盯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吃吃地笑。
“师父别怕。我是支持你的。喜欢一个人没有错,想离她近一些,更没有错。”
褚道子面如猪肝,嘴巴嗫嚅几下,最后也只能假装威仪。
“你这丫头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说的什么话,简直一派胡言。”
时雍捋了捋头发,站起身来,斜睨他,轻笑。
“我娘值得。”
话音未落,她已经大笑着走了出去。
“回来!”褚道子看着她的背影低喝一声,只听到一串笑声远去。他一脸涩然地拉上帽子盖住自己的脸,低骂一句,又追上去在时雍背后大声吩咐。
“阿拾,你不要出去胡说八道。”
时雍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臂,朝他摆了摆。
“早些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