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7崛起南海
此时此刻的汉城里有哪些人是该杀的?这个问题让李凒稍稍花了一些时间来思考。王汤姆和钱天敦也不催促,就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
在当下这一刻,李凒对海汉将领提出的建议表现出了犹豫。但王汤姆和钱天敦并不能肯定他的沉默究竟是因为要决定这些人的生死,还是在盘算他们的生死对局势变化会起到怎样的推动作用。
决定他人生死,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这还关系到一个国家的统治权。李凒或许已经掌握了治理国家的基本能力,但他还没有成熟到漠视他人生死的程度,何况这当中有很多都是他认识多年甚至时常碰面的人。
以前这种艰难的选择当然是由国王李倧来决断,但现在李倧生死不明,那就得由身为王世子的李凒来负起这个责任了。
“这样做,会死很多人!”李凒终于开口,却没有给出具体的目标,而是先发表了一句感慨。
“是的,会死很多人。”王汤姆点点头对他的看法表示了赞同:“但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更多的人在这场叛乱中丢掉性命。”
“可以把话说得更简单一点。”钱天敦对于王汤姆的开导显然并不满意,所以他的表态更加直接,也更为冷酷:“世子要想坐稳王位,就得先把绊脚石都清理干净。对我们来说,攻打汉城过程中产生的伤亡,跟城破之后处理那些乱党,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钱天敦认为李凒的犹豫只是伪作,或者说他所在意的大概只是那些有影响力的大人物的生死,至于海汉军攻打汉城的过程中会死多少普通人,李凒可并没有那么在意,他刚才还在一直催促海汉快些出兵。
认为普通人的性命只是达成目的的工具,这当然也是统治者的共同特征之一,李凒虽然还没正式坐上那个位置,但也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价值观。只是他的修为还差了半步,对于那些跟自己同处一个阶层的人,还仍然有些狠不下心使用非常手段。
海汉因为统治阶层的特殊性,从未出现过血腥的高层内斗,所有的武力手段基本都用在了对外扩张的战场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海汉高官便是什么善人,特别是常年在海外领军打仗的这些将领,哪个不是杀伐果断的狠人。
一道军令下去,便可能意味着成百上千人失去性命。他们在外征战多年,早就见惯生死,更何况死去的那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海汉军的对手,不值得给予同情。
海汉想扶持李凒上位,那么明里暗里阻碍此事达成的人或势力,便是需要被铲除的对象。这些人死了之后或许会对朝鲜国朝野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乱,但长远来看,对李凒接掌大权是有好处的。
李凒又沉默了一阵,或是在权衡其中利弊,良久才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拜托贵军做得干净一些,不要再留下任何后患!”
王汤姆见李凒总算松口,却还是想要推脱责任,嘴角一咧道:“这不是我们的义务,还是得由世子出面诏告天下才行。特别是那些要死的人,世子应该让天下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死,被谁所杀!”
李凒脸色微微一变:“王将军的意思……是要在下借此杀人立威?”
王汤姆道:“世子以后可能不会再遇到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
王汤姆虽未正面回应,但也相当于是对李凒的提问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不管汉城的内乱是因何而起,现状如何,怎样收场,站在海汉立场上的王钱二人只需考虑如何做才能将己方的利益最大化。
是的,海汉现在的目标不是减少或者避免在朝鲜的损失,而是要争取从这场内乱里获得收益。就一如当年海汉介入安南国的南北大战,最终为海汉赢得了大量难以估价的资源,对海汉在那个阶段的高速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助力作用。
李凒是朝鲜国王李倧钦定的王世子,是法理上的王位继承人,同时也是海汉选中的培养目标。邀请他到海汉留学,便是希望能让未来的朝鲜国统治者能更多地亲近海汉,接受海汉的价值观和执政理念。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接受并支持海汉所制定的游戏规则,让朝鲜国成为海汉的坚定盟友和拥护者。
李凒登基上位,对海汉来说便是本国在朝鲜的核心利益之一,如无大的意外,哪怕是出现了目前这种内乱的状况,海汉也还是会设法保他接任王位。
虽然在此过程中需要花费一些手脚替李凒清除障碍,但相较于今后的长远利益,此时的这些投入当然都是值得的。让李凒借着这个机会立威,可以让他在上位之后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这也是将海汉利益最大化的手段之一。
当然此举还有王钱二人都不会主动提及的一个隐藏目的——李凒在这个阶段杀的人越多,今后就越是没有退路可走,只能一直依附于海汉。否则他一旦失去权力,便会立刻成为众多仇家的报复目标。
与先前王汤姆所提的那个成立特务机构的条件性质相仿,这其实便是给李凒准备的另一张投名状。要获得海汉的支持,李凒就必须拿出狠劲来,不仅是对汉城里的对手和竞争者下狠手,对他自己也同样得够狠才行。
不管是对手还是自己,统统不留后路,这便是海汉对李凒的要求。
李凒已经听明白了。不管发动内乱的人初衷是什么,海汉人希望利用这个机会并且做到极致,让自己以雷霆之势夺回王权,震慑天下。这是好事,事成之后至少可以保朝鲜国数年太平,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政变,但同时也是将他的退路全部斩断,用鲜血和人头筑起的权力台阶,只能上,不能下,无路可退。
这与李凒过去这一年中所设想的登基方式完全不一样,他希望自己能够在留学完成之后回国继续辅佐父亲执政,慢慢培养声望,待数年后时机成熟,再举办传位大典,遍邀各国政要到朝鲜国见证自己的登基。
彼时朝鲜国或已成为区域强国,不再畏惧日本、满清这类强邻,也无需再对大明俯首称臣,甚至可以与海汉国平起平坐。而自己的登基,也将象征着朝鲜国进入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坐拥半岛,逐鹿天下。李凒成为朝鲜国千古一帝,似乎也是可期的目标。
但梦想和现实存在着巨大的鸿沟,朝鲜毕竟不是海汉,没有那么多拥有奇思妙想的天才,没有强大到近乎无敌的军队,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成为强国,对朝鲜国及其统治者来说,都是一个难以触及的梦想。
别说让国家变得强大了,就算是想顺利接掌王位,李凒现在也得完全倚仗海汉的支持才有可能做到。而海汉的支持并不是无偿提供,明里暗里已经提出了许多让李凒觉得牙痒痒的条件。
就算接下来能够顺利攻破汉城、镇压乱党、收回王权、登基称王,李凒知道自己在未来可见的一段时期内都将无法摆脱海汉的掌控,说得严重些,甚至有可能会成为海汉的傀儡。
监管朝鲜国内部的新衙门,即将滚滚落地的无数人头,需要若干年才能还完的借款,随时都能兵临城下的海汉驻军,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控制王座上这个傀儡的无形丝线。
李凒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甘心变成这样的傀儡,他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过“朝鲜是李氏的天下,而不是海汉人的天下”,但这样慷慨激昂的话语,李倧也只能在深宫内苑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才会向他吐露心声。与其说是表达抗争之意,倒不如说是吐苦水更为准确。
但他们还是会选择与海汉合作,因为在他们这样的人心中,当然还有比当傀儡更无法接受的事情。
那就是连当傀儡的资格都没有。他们这一脉付出了多少心力才坐上了那个位置,品尝过大权在握的滋味之后,又岂能轻易失去这对他们来说最为宝贵的财富。
即便是当傀儡,那也是统治三千里江山的傀儡;即便是受海汉辖制,那也能转念之间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即便是由海汉人扶助上位,他也能在未来名垂青史。
只要有权势在手,万事皆可徐徐图之。也说不定十年二十年若干年之后,会有改变朝鲜国处境的新转机出现。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好,便依两位将军之意行事。”或是拿定主意的缘故,李凒此时的语气也变得更为沉稳,眼神中多了几分坚毅:“在下会列一份名单,将需要贵军代为处置之人写上去。另外再拟一份诏书,诏告汉城里的反贼立刻开城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世子的印鉴都还在身边带着吧?”王汤姆听了之后又提醒了一句。
李凒点点头道:“王将军放心,在下随海汉军同去汉城,只要在下现身城外,那终究是做不了假的。”
李凒明白王汤姆为什么要提醒自己盖上印鉴,这种诏书之类的玩意儿在发生政变期间往往层出不穷,是个人都敢发诏书昭告天下,其中假借他人之名甚至是冒名顶替的情况并不鲜见。他发的诏书送进汉城,很有可能会被人诬蔑为假诏书,甚至不会承认诏书上的印鉴是真的,以此来否定他夺回王权的合法性。
李凒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不会让这类事情发生,所以他要亲自去汉城,在城外亮明旗号,以瓦解城内乱党的信心。
当然光靠他王世子的旗号大概是不够的,真正能起到震慑作用的,估计还是得靠海汉军的双色旗。但只要让城里的人意识到海汉是选择站在他这一边,那么很多人的立场可能会就此产生动摇。
“很好。”王汤姆这次给出的评价很简短,但也正是李凒所希望听到的内容。
王汤姆评价完毕,转头望向钱天敦道:“动手?”
钱天敦点点头,表示认可了王汤姆的提议。他们合作多年默契极佳,并不需要复杂的表述,便可了解彼此要表达的意思。
“世子今天好好休息,我们明天从江华岛开拔。”王汤姆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对李凒说道,显然是准备告辞离开了。
钱天敦道:“军务繁忙,今天就不设宴为世子接风了。”
李凒一听明天就开拔,高兴还来不及,哪会在意一顿接风宴。他连忙也跟随起身应道:“两位将军辛苦,待夺回汉城之后,便由在下设宴为两位庆功!”
王汤姆和钱天敦打过招呼,便迅速离开了这里。明天部队就要从江华岛开拔,显然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们亲自出面协调指挥。
海汉人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让李凒有些无所适从。海汉人先前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他几乎以为对方是抱定了主意要拖延时间,等待汉城方面主动表态之后再作决断。但没想到自己答应了对方的条件和要求之后,这两名海汉将领便立刻表明了出兵汉城,使用武力手段解决问题的态度。
“早知如此,又何必花这么多时间讨价还价!”李凒不禁暗暗有些不满自己刚才的表现。但他旋即又想,如果刚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股脑全部答应下来,那未免也会显得自己太没有底限,海汉人所要提出的要求可能就不只是刚才这些了。
当然实际上他也没有跟海汉进行讨价还价,顶多是在某些条件的达成过程中有一些犹豫不决的表现罢了。而这些细节在王钱二人眼中,或许仅仅只是他态度不够坚定的表现而已。
但不管怎样,李凒终于还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让海汉人答应了出兵协助平乱。有了海汉人出面,这事就不用担心没办法解决了。
至于海汉人要求李凒列出的名单,是打算在攻城过程中直接杀了干净,还是等平乱结束再论罪处理,那在李凒看来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