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7崛起南海
对于安道石、朴弘业这一批随同李凒到海汉留学的文武官员来说,在三亚度过的这一年其实就是他们的镀金之旅。他们在出国之前就知道,在海汉留学的这一段经历,将会成为他们今后在仕途上获得晋升的重要资本。
他们在外界眼中就是带着世子烙印的一群人,是国王专门为世子今后接掌大权而培养的一批臣子,等到世子登上王位的那一天,效忠于世子的这一批人就会很快接管各个官方机构和军队,从此成为朝鲜国下一个时代的朝廷重臣。
有如此美好的发展前景,这些文武官员自然早就将世子李凒视作了今后的效忠对象,也都巴不得早些学成归国,然后官升三级跨入权贵行列。
他们当然都设想过各种衣锦还乡的场景,但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对回国这件事心生恐惧。目前朝鲜国内乱局未定,形势不明,他们这一行人回到国内很有可能便会成为叛乱者的清除对象,风险之大甚至超过世子本人。毕竟世子可能还会因为政治上的利用价值而被暂时保全下来,但任何一方想要利用世子谋利的势力,都必定会设法先剪除世子的党羽——也就是他们这一群世子身边的文武官员。
一旦出事,他们就将是首当其冲的目标,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所以在从定海港出发之后,船上的气氛也很是沉重,不少人甚至已经在心中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但安道石在其中算是一个异类,他认为回国之后的处境未必像大家所认为的那么凶险,而世子想要夺回权力,可能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我的依据就是海汉!我相信海汉人最终会选择站在世子这边,并为世子提供所需的支持!”安道石语气坚定地对朴弘业说道:“他们在此之前已经有过千里迢迢出兵我国的行动了,如果就此撒手不管,让我国陷入混乱,这与他们之前的态度并不一致,也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安道石在海汉接受了一年的培训,所学到的可不仅仅只是军事技能而已,整理情报分析形势,也同样是培训内容之一。放在出国之前,他或许还没法跟一名文官进行这样有理有据的辩论,但今非昔比,安道石可比以前能说会道多了,跟朴弘业这样的文官讨论一下国际国内形势也并不示弱。
当然了,两人之间的这次讨论是私下进行的,他们也知道当着李凒的面很难深入探讨这些问题——对于跟海汉有关的话题,李凒需要忌惮的东西可要比他们多得多,很多话题也不便直接表明态度。
朴弘业摇头道:“安大人,海汉逐利,天下皆知,他们所做的选择无一例外都是对其有利,包括出兵助我国击退清军的行动也是如此。国内作乱之人,难道会意识不到这一点吗?我最担心的是,他们在作乱之前便已经与海汉达成了某种默契,让海汉只作壁上观,而不插手干预。你说撒手不管不合他们的利益,但此一时彼一时,或许不管,才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朴大人此言差矣!”安道石也摇头应道:“你所说种种,都无法解释海汉人为何要通知世子回国。如果他们想要让我国陷入混乱,或是另行扶持他人坐上王位,大可对世子隐瞒消息,不安排他回国勤王平乱。但如今海汉一路战船护送,每到一处都是安排了极为周密的保护,唯恐世子有半点差池。难道这样的做法,也是为了放任国内的叛乱?”
安道石所说的这一点,也正是整件事情中最能让朴弘业的理论暴露出自相矛盾之处的凭据。海汉只要不安排李凒回国,或者是迟上十天半个月再放出消息,就可以让朝鲜的内乱持续下去,甚至完全有余力在其中将局势引向对其最有利的方向。
朴弘业对此倒也没法作出一个完美的解释,但他并不会就此被安道石说服,依然是坚持自己的看法:“海汉人有可能只是顾及到名声,避免日后被其他盟友识破真相,才会安排世子回国。但他们又担心节外生枝,所以才会在途中一直对我们封锁消息,否则就算国内大乱,海汉人又岂会连半点消息都没有?别忘了汉城内外,可有不少海汉人的产业!”
自去年朝鲜战事结束之后,大批海汉商人涌入汉城,在当地设立经营机构,其中也不乏海汉银行和金盾护运这种有官方背景的巨无霸。汉城外的城郊甚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形成了一块海汉商业机构聚集的区域,被民间称之为“海汉街”。
而这些外国商业机构给汉城当地带来了大量的就业机会,至少有数以千计的朝鲜民众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服务于这些机构。如果汉城地区发生武装叛乱,作乱者也未必敢去动这些海汉的产业——要是海汉军以此为由介入,那很可能就让作乱者前功尽弃了。
朴弘业接着说道:“我们一路过来,会面的海汉高官都坚称目前驻扎在我国的军队没有介入这场混乱,那就应该说明海汉在汉城的产业并未被卷入战乱。但这些海汉人会乖乖在汉城附近等着战事结束吗?显然不太可能,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一定会想办法离开汉城躲避战乱,这些人带出来的消息,就不可能只是海汉人透露给我们的那么一点了。所以我的结论就是,海汉人一定对我们隐瞒了某些事情,而这种做法可能并不是出于好心。”
两人各自都觉得掌握了能够支持自己看法的证据,但仅凭这些没有可靠实证证明的推论,他们也难以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
不过相较之下,还是安道石稍占上风。这倒不是他的推测有更多的根据,而是因为朴弘业只能一味地重申不能相信海汉人的表态,却拿不出任何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而安道石主张继续借助海汉的力量来平定国内的乱局,不管海汉是不是靠得住,这至少也算得上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这两人都是心志坚定之人,即便觉得对方所说的某一点有些道理,也还是不会放弃自己的看法。不过李凒对他们的讨论氛围显然不太喜欢,几次与他们商讨对策时都叫停了他们的争执,让他们将精力放到如何实现平乱复国上,而不是研究目前唯一能帮得上忙的盟友是否靠得住。
不过他们的这种讨论其实有点类似于闭门造车,在船上没有海汉高官随行的情况下,无论讨论的结果如何,都无法及时与海汉进行沟通磋商。李凒目前所能做的,也就只是假设归国后可能会遭遇的各种情况,然后来制定不同的应对方案。
几天之后,船队前方的海平面上终于出现了陆地的轮廓。按照航线来看,应该已经是到了半岛南端的珍岛郡附近海域。
时隔一年重归故土,船上的朝鲜人都十分兴奋,但在兴奋之余也不免有些担心,不知道在海上与世隔绝的这几天里,国内的形势是否又起了新的变化。
而抵达目的地之后,要如何联系仍然效忠李倧的官员,收拢武装部队,夺回汉城的控制权等等,也都是摆在他们面前需要一件一件去完成的艰难任务。
当然如果能够在这个过程中争取到海汉的助力,那或许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了。
为了争分夺秒赶时间,船队并未在珍岛郡停留,而是沿海岸线向北行进。这里距离汉江入海口的江华岛尚有七百余里,途中也还是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按照海汉的安排,他们不会直接返回汉城,而是先在汉江口的江华岛落脚。这里也是过去朝鲜发生战乱时王族逃难的首选地,1627年丁卯胡乱时期,后金军在主将阿敏的率领下连破朝鲜义州、定州、郭山、安州、平壤、黄州、平山诸城,而当时已经身为朝鲜国王的李倧便是从汉城一口气逃到了江华岛躲避战乱。
李凒对于海汉的这个安排并不反感,这一是让他们远离一线战场,避免一回国就被卷入战乱,二来也可在江华岛打听一下消息,看看是否有王室成员已经逃到了岛上。
当然他更想在江华岛见到已经集结起来的海汉军,那或许才是他复国的真正希望所在。对于已经陷入溺水状态的李凒来说,海汉军就是他此时拼命想要捞在手里的那根救命稻草了。
不过虽然心里惴惴不安,李凒在属下面前还是尽可能地表现出沉着镇定的一面。他知道若是自己惊慌失措,那手下这帮人可就彻底没了主心骨,到时候人心涣散事小,说不定就会有心志不坚定的人将他出卖给作乱者换取好处。
李凒一行人所在的这支船队规模虽然不大,但却都悬挂着海汉的双色旗,沿途海岸附近偶有民船出现,看到这船队的旗号也会主动避让,根本不敢接近。
又过了两天之后,船队紧赶慢赶终于是到达了江华岛。这一路上都十分顺利,没有发生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麻烦可能从现在才刚刚开始。
船队驶抵了江华岛西侧的港口,这里的码头和港口设施都是由官方修筑,也是岛上唯一一处大型港口。在距离港口仅数里的地方,便是朝鲜王室的行宫。过去李倧逃来这里躲避战乱,就是暂住在行宫之中。
让李凒稍觉心安的是,在船队靠港的时候,他便看到了码头上停泊着数艘海汉战船,很显然此地已经是有海汉军进驻,甚至很可能正处于海汉的直接管制之下。虽然这里变成外国人管辖的地方显得有些奇怪,但李凒认为这或许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状况了。至少在海汉人的控制范围之内,自己这一行人的人身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码头上很快就来了一队荷枪实弹的海汉兵,带队的海汉军官要求这些船先接受检查,确认身份和来意,在得到允许之后才能让船上乘客下船。
“越到家门口就查得越严啊!”李凒并不喜欢这种在自己国家还要被外国军队查验身份的待遇,但他也知道自己只能接受这样的无奈之举。往好的方向想,在军队将码头戒严的情况下,至少不会有刺客之类的人物能够接近自己。
在确认了李凒等人的身份之后,他们仍然被要求在船上等候通知。不过其他几艘担任护卫任务的战船,因为船上全是清一色的海汉士兵,倒是很快就结束了查验工作,水兵们也被允许下船活动。
对于这样的待遇,李凒也不敢有太多的抱怨,只能耐心等待海汉人作出下一步的安排。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码头上来了几名身着官服的朝鲜官员,这几人一路小跑上到船上,见着李凒连忙跪倒在地,行礼叩拜。
李凒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摆架子了,连忙让他们起身回话,见其中官阶最高的是兵曹判书申景禛,便招呼他道:“申大人,如今岛上形势如何?我等可否下船?”
申景禛应道:“世子稍安勿躁,海汉的王将军和钱将军都在岛上,此时应该已经接到消息,稍后便会来港口迎接世子归国。”
李凒听到这个消息的确心头一松,既然王汤姆和钱天敦都已经到了江华岛,那么至少说明岛上的环境会比较安全。而且他自认与这两名海汉将领的私人交情都还算过得去,接下来的接触也不会有太大的障碍。而且对方既然愿意屈尊来港口迎接,那就说明对方还是会给予自己足够的重视,有了这样的态度,后续的事情才有商谈的可能。
李凒在途中最担心的事情之一便是在赶到汉城之前就已经成了海汉的弃子,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担心似乎是多余的。不过他的注意力旋即回到了面前的申景禛身上:“申大人,父王当下在何处?其他那些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