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巨鳄
西关,证券交易所。
八点一开门,交易大厅里便人满为患,不过,人虽多交易却并不频繁,大多数人都在观望舍不得抛售手中的元奇股票,大厅里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这几年元奇蒸蒸日上,发放的红利也颇为可观,股票价格一路走高,南洋海军出兵征伐南洋的消息传开,元奇股票就一路上扬,攻占吕宋的消息传来时,最高已经涨到一两六钱,算上扩股,等于是涨了四五倍,交易大厅自然是火爆异常,每日里都是人满为患。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大掌柜易知足丁忧开缺,东南三总督集体换人,不少人都敏感的意识到朝廷可能会借这机会打压元奇,开始抛售手中的元奇股票,价格也就一路下跌,如今已跌到一两一钱。
但仍然有不少人舍不得抛售,有些是患得患失,但大多数却是对元奇极有信心,再则,如今这个价位,依然是二三倍的盈利,大多数人都并不着急,因为接近一两的发行价,还有不少人乘着低价位买进,毕竟已经跌了五钱,这跌幅已然不小。
后院,掌柜金元清掩上账簿,摸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点上,自大掌柜密令他抛售其名下以及交易所持有的股票,他就预感到交易所又将迎来一场狂风暴雨,只是不知道究竟会跌到什么程度,如今跌幅已将近三成,不知道会不会继续下跌?
对于外间议论的朝廷准备打压元奇,他是不相信的,元奇可不是一般的钱庄银号能比的,不说朝廷欠着元奇数千万的债,不说元奇如今遍布东南各省的分号,也不说南洋海军中有多少官兵手中握着元奇的银股身股,就说元奇名下数以万计的股东和职员工人,朝廷就得好好掂量掂量,真要动元奇,整个东南必然会一片大乱,东南可是朝廷的财赋重地!
“掌柜的,急递到了。”一个伙计在门口轻声禀报道。
签收之后,金元清拆开急递,快速扫了几眼,心里登时一紧,送来的是邸报,上面有一篇弹劾大掌柜易知足的奏章,让人蹊跷的是这份弹章竟是出自南洋海军的肃顺之手,在弹章中,肃顺列数易知足十余条罪状——自恃巨富,无复顾忌,罔作威福,结党营私,打击异己,攀附王公,不守官箴,胆大妄为,骄纵跋扈......诚本朝第一罪人。
看着密密麻麻的罪名,金元清冷汗都吓出来了,这次怕是麻烦大了,肃顺的弹章能在邸报上刊载,这本身就足以说明道光的态度了!大掌柜这次怕是在劫难逃!元奇估计也会被清洗,东南大乱,天下大乱怕是为时不远!
愣愣的呆了一阵,他才对外吩咐道:“来人!”
“掌柜的有何吩咐?”
金元清沉声道:“总号周转不便,马上将交易所里所有的现钞全部解往总号。”说着,他站起身道:“我去趟总号。”
磊园,长春园,长乐书屋。
易知足、包世臣两人一站一坐,皆是默然无语,易知足夹着香烟依在窗边望着院内景色,眉头却是微微皱着,肃顺弹劾他,这在意料之中,本就是他吩咐的,但肃顺的弹章拖到这个时候才发,且能够在邸报上刊载,可就十分的耐人寻味了,道光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打算杀鸡取卵?
良久,包世臣才开口道:“大掌柜,这应该是试探.....。”
试探?易知足转过身来,道:“先生的意思,皇上这是在试探朝野上下对元奇的反应?”
“两个意思.....。”包世臣沉声道:“一是试探官员的反应,一是试探大掌柜的反应。若是弹章如雪片,声势浩大......大掌柜会如何应对?”
“虚张声势,何必理会?”
“那若是继续进一步,更换上海、广州两地驻军将领,调动两地驻军呢?”
这无疑是触及到元奇的底线了,上海、广州两地是元奇的根基所在,朝廷要动两地驻军,易知足是断然不会同意的,默然片刻,他才道:“朝廷不会不考虑后果吧?真要动两地驻军,那无疑是逼迫元奇造反!”
“不到最后,朝廷或许不会如此。”包世臣说着两眼直视着他道:“那若是朝廷将大掌柜定罪,锁拿进京问罪,同时善加安抚元奇,又当如何?”
易知足不假思索的道:“君君,臣臣,君不君,则臣不臣。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这是孔子的话,君无道,则臣可解除君臣关系,易知足这话很含蓄,只说断绝君臣关系,没说造反。
包世臣也清楚这位大掌柜不是逆来顺受的秉性,不可能引颈受戮,略微沉吟才道:“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先生过虑了。”易知足道:“事情未必会落到如此地步,当今毕竟高龄,身子也素来不好,岂会搅乱东南?引火烧身?我琢磨着,朝廷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包世臣眼睛一亮,“大掌柜是指南洋舰队?”
“朝廷已经是已经察觉无法联络南洋舰队。”易知足缓声道:“是以刻意营造紧张气氛,这消息若是传到爪哇,燕扬天必然沉不住气,会率舰队返回,而我若是沉不住气,也会召南洋舰队返回。
朝廷的主要目的,还是掌控南洋舰队,在没掌控南洋舰队之前,朝廷不会也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朝廷财政困难,东南糜烂,非朝廷所能承受。”
“还是大掌柜看的透彻。”包世臣颌首道:“如此,那就以不变应万变?”
易知足笑道:“不错,看朝廷究竟会走到哪一步。”
话才落音,林美莲走到门口禀报道:“大掌柜,交易所金掌柜求见。”
信息灵通是交易所必备条件,快船送来的邸报也有交易所一份,听的金掌柜求见,易知足笑了笑,道:“他倒是沉不住气了,让他进来。”
听的这话,包世臣赶紧起身告辞,金元清快步进来,见礼之后,便道:“大掌柜,交易所可需有所准备?”
“天塌不下来,尽管放心。”易知足语气轻松的道,随即话头一转:“股票可都抛售一空?”
“早已抛售一空,大掌柜名下资金皆已转存到总号。”金元清接着又解释道:“前些日子来,大掌柜总是不在府中.....。”
易知足点了点头,道:“这次朝廷可能会对元奇股票造成不小的冲击,股票可能会急跌。”顿了顿,他才问道:“我帐头如今有多少资金?”
“广州、上海两地总计是一千六百万有余。”
看来价位卖的不错,易知足颇为满意,上次扩股分红,他四处拆解了一千五百万两在价位最低的时候杀入股市,买下了二千五百万股,陆陆续续卖了一千二百万股还帐,剩余的都放着没动,此番才抛售,略微沉吟,他才问道:“交易所呢?”
“交易所这次抛售,所得资金是一千二百余万。”金元清张口就回道,交易所掌控的股票比较复杂,上次扩股分红时,发动元奇名下所有的职员工人团练兵丁买股护盘,总号也积极进行垫付支持,筹集了将近千万两白银买股护盘,这笔数额巨大的股票一直由交易所掌控。
在价位翻倍之后,交易所就陆续的抛售,将本金还了回去,剩下的股票则依然由交易所代为掌管,这一千二百余万,实则还包括有总号和交易所本身的五百万。
将近三千万,易知足皱了皱眉头,这数目看起来吓人,但相较于一亿五千万的总股本,却是有些相形见绌,他很清楚,这次的冲击有多大,这绝对会是一次极为罕见的冲击,而且,这次元奇银行发行的纸钞也会面临巨大的挤兑风潮,不可能从银行拆解。
见他沉吟不语,金元清试探着道:“大掌柜可是要护盘?”
“必须护盘,不能让元奇股价跌破五钱。”易知足沉声道:“那些资金都用于护盘吧,要掌握技巧,这次怕是没有大额的后续资金支持,上海霍启正那里,我通知他。”
一石激起千层浪,肃顺的弹章在邸报上一刊载出来,立时就引发了跟风,穆章阿一党众多官员不论是京师还是地方的纷纷跟着拜章弹劾,不少不明原委又想讨好穆章阿的官员以为是难得的机会,也跟着掺和,一时间,真个是弹章如雪片一般纷纷飘向紫禁城。
刚刚赶进京师的林则徐立即上折子,历数易知足的功绩,历数元奇这些年对朝廷和地方所作出的贡献,态度鲜明,立场坚定的力保易知足,王鼎亡故后处于一盘散沙的王鼎一系官员登时就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支持林则徐上折子力保易知足。
原本处于观望的载铨一系、潘世恩一系官员也开始出声,上折子保举易知足,而人数众多但官位却普遍低微与元奇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元奇一系官员也开始四处奔走找关系托人情,通过各种渠道进行支持。
一时间,大清官场形成了两大泾渭分明的阵营,一方是弹劾易知足,一方是力保易知足,双方笔仗口水仗打的不亦乐乎,穆章阿一系本就势众,此番东南三总督加上一个南洋大臣全部是穆党官员,穆系更是如日中天,虽是以一敌三敌四,却是丝毫不落下风。
身居九重的道光,对此却是一言不发,任由双方攻讦,以至于这场政争也越演越烈。
元奇名下的各大报纸却着实是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居然对这一场事关易知足生死的政争采取了不偏不倚的立场,千方百计搜罗双方官员写的好的折子,进行刊载,如实进行报道,这一场倒易保易的政争也因此迅速在东南各省传开。
广州、上海两地交易所对此反应最为敏感,股市上下波动剧烈,处于风口浪尖的易知足却似没事人一般成日窝在西关交易所炒股,包世臣对此是无语到了极点,掌柜金元清却是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因为不到半个月时间,就赚了四百多万。
“大掌柜!”包世臣火烧屁股一般快步进来,看了金元清一眼,对方赶紧知趣的告退,关上门,包世臣才压低声音道:“大事不好,任安飞鸽传书,上海宝山两县数万工人大罢工,商贾罢市,学生罢课,连海军学院的学生都参与了,声势极为浩大。”
易知足听的一呆,随即厉声道:“这不是胡闹吗?伍长青搞什么名堂?怎的不制止?”
“伍大人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包世臣道:“这肯定不是伍大人授意,而是工人自发的,大掌柜也不想想,您在上海那些工人学生心中的分量有多重,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这事麻烦了!易知足登时心乱如麻,穆章阿一系绝对会拿这事大做文章,朝廷历来最为忌惮出现这种情况,什么叫好心办坏事,这就是典型!
见他着急,包世臣道:“大掌柜,一路前来,我就在琢磨,这事怕是掩盖不了......。”
废话,如此大的事情,如何掩盖的了?易知足看了他一眼,道:“先生有法子?”
“不妨索性再闹大一点。”
再闹大一点?易知足楞了楞,道:“先生是觉的事情还不够大?”
包世臣缓声道“确实不够大,如是能够大到让朝廷恐慌,则是化害为利。”
“先生高明。”易知足忍不住赞了一句,才道:“掩盖,咱们没办法,要扩大,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大掌柜说的是。”包世臣颌首道:“大掌柜和元奇这些年四处赈济,救济灾民,既为元奇竖立了良好的口碑,也积累了不少民心,而且元奇上万的大小股东尽皆地方有号召力的士绅商贾,他们也没人愿意大掌柜和元奇出事,稍加煽动,就能成燎原之势,朝廷必然为之恐慌.....。”
易知足颌首笑道:“先生分析的透彻,如此一来,咱们反倒是无须受朝廷的束缚了!”
“此事是急务,大掌柜别再成日里惦记这些股票了。”
易知足笑道:“我这可不是不务正业,而是尽力减轻元奇挤兑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