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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过往

飨桑
    桑面前的景象定格成一幅画,画中的乙婆婆和那个几乎与江滨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名叫小弭的男孩子都固定在那副多彩的画中。随后,这幅画急剧地朝后方退去,很快便化为天边的一个黑点,而与此同时,桑面前出现了另外一幅画面,画中,乙婆婆又长了些年岁,她现在和年画中的那个老妪的模样几乎没有了区别,胖了一些,也白了一些,虽然眼角眉梢又多了几条皱纹,神气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她之前虽然也总在笑着,但能看出,那笑是有些勉强的,她的心明明是拧巴的,却非要在脸上强撑出一个笑来。可是现在,那笑容却是明朗的,就像天空中秋日的暖阳,洒下满地明媚却不刺眼的光。
    棉桃全部长出来了,大得像馒头,每一棵上都有十几个,被风一吹,沉甸甸地上下摆动。
    “乙婆婆,你看,棉桃全部长出来了,咱们可以纺面纱、织棉布、做棉袄,以后的冬天,就再也不会不敢出门了。”小弭也长大了一些,他现在差不多是十岁的样子,和江滨年龄相仿,两个人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乙婆婆看着他,“哪能像你想得这般容易了,脱籽、弹棉、纺纱各个都要费一番功夫......”
    小弭嘿嘿一笑,“我算是看出来了,您什么都会,只要有您在,就没有翻不过去的火焰山。不过乙婆婆,您这一身本领,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么漫长的四十年,总要做点什么才成,”乙婆婆摸了一摸小弭的头顶,他的头发很软,就像戴了一顶羊绒帽子,“到了崖州后,我发现当地人不养蚕,不种麻,却穿着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布料,比麻更柔软,比丝绸更保暖。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棉花,那些开遍了山野不起眼的小毛球,就是棉花。棉花无采养之劳,却有必收之效,免绩缉之工,却得御寒之益,可谓不麻而布,不茧而絮。我还发现,那里不管男女老少,都会纺纱织棉,他们生产的棉织物,织工精细,色彩繁多,听说,是给皇帝的贡品呢。”
    “后来我便跟他们学来着,种棉收棉纺棉,当地人热情且细心,所以我很快便了解熟悉了各道工艺。只是崖州天气炎热,冬日只用穿一件单衣便可御寒......我想到了家乡的冬天,想到了我被困在屋外的那个冬夜,我想,若那天有一件夹棉的衣袄,我便不会被冻得那样狠了。于是,我做了一件夹袄,在里面塞满了厚实的棉花,如我所想,它轻盈又保暖,比我以前穿过的任何一件夹袄都舒服。可也就是在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想家了,骨血中的思乡之情是无法被轻易抹去的,哪怕这个地方带给我噩梦一般的回忆,哪怕崖州那个地方四季都沐浴着阳光,我却依然想回到这里来。”
    “可我知道,回家只是一种奢念。和我一起流放到崖州的犯人,每隔几年,便有被大赦回家的,可是赦免的名单中,始终都没有出现我。主管的吏员告诉我,我这种情况,不被判死刑已是上天垂怜,所以,便不要再妄想其它。可是这番话,非但浇不熄我心头的那簇已经冒出来的火苗,相反,它更加激起了我剩下的唯一那一点叛逆,我知道,我要回来,必须回来。”
    “我假装从山崖上滚下,让他们以为我已经坠崖死了,然后,在一个雨夜,我爬上了一艘船,撕破雨棚,躲到船舱的一角。”
    “我还是回来了,在离开了四十年之后。家乡,比以前更好了,夫家的人全都不在了,你们也没有嫌弃我,给了我一隅安身立命之所。”
    小弭摇摇头,“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做呀,反倒是你,教我们种棉花纺棉花,所以现在,我们才能穿上这么舒服的衣服,才能安度寒冬。我记得那年棉花生了虫,你用烟梗子泡水去冲洗幼苗,一连几晚都没有休息,最后你累病了,棉花却都保住了。你为我们带来了这么多,怎么倒觉得亏欠我们,明明是我们要感激你才对呀。”
    乙婆婆没有说话,只眯眼笑望着小弭,过了许久,方才道,“没想我苦了半生,漂泊了半生,到晚年,竟能过上受人敬重的日子。这么想来,上天待我不薄,受过的那些苦难似乎都是值得的了。”
    话刚说到这里,远处忽然跑来了一个人,三十来岁,圆长脸,矮个子,额头上晶亮的一层汗水,皮肤上的皱纹却像是用刀刻上去的一般,给他那张看起来很和气的胖脸平添了几分坚定之色。他步伐很小,每一步却迈得极快,有几次,还差点踩到了路边的棉桃。
    “不好了,乙婆婆,”男人看了小弭一眼后,还是下定决心将话当着他的面讲出来,“不好了,那东西昨夜到隔壁的蛮子坨去了。”
    “怎样?”乙婆婆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裙裾中盛着的棉桃洒了一地。
    男人朝她靠近了一点,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死了二十二个,连娃娃们都没放过,”说到这里,他看了小弭一眼,又接着道,“它就爱啃人的脑袋,一口一个,我方才去看了,蛮子坨里那些尸体,都是没有头的......”
    乙婆婆屏息凝气,一手按着胸口,“为什么没有将尸身安葬?”
    “人都跑了,因为那东西一吃就是一村子,不把人吃完是不会甘心的。我今天来找您老人家,就是与您商量这件事,您看,咱们是不是也先到山上避一避,万一那东西在蛮子坨找不到人,寻到咱们这里来......”
    乙婆婆半晌没说话,小弭看到她脸上凝结了一层少有的愁苦,自己不禁也跟着紧张起来。
    “躲能躲到几时?”过了许久,她终于说话了,开口的时候,愁容已经被坚毅所取代,她看起来,就像沙场上永不畏缩的战士,那手里的拄杖就是她的武器,“好容易等到了丰年,现在马上就要到冬天了,却要躲到山上去,白白糟蹋了这些辛苦种出来的棉桃,这事,我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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