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7崛起南海
尽管扬州盐商之间的争斗已经快要撕破脸皮,甚至连主管盐业的官府衙门也被拖进了这潭浑水,但扬州市面倒还没有因此生乱,每日依然是有大量的人口和货物从扬州城的多个关卡和城门进出。对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发生显著的变化,该怎么过日子还是一切照旧。
真正会受到影响的人,基本上都是这场争斗的直接参与者。比如以货郎身份在扬州城里生活了二十年的林仲,从昨晚接到信使传来的命令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走街串巷的货郎,而是效命于大盐商戴英达的死士。
既然戴家连当年的卖身契都送来了,林仲认为这已表明了此次任务的风险非常大,可能会需要自己以性命相拼。但他也明白自己没有退路可选,只有先完成了这项任务,才能顺利退休享受安乐日子。更何况自己儿子今后的前途命运,是跟戴家牢牢绑定在一起的,如果戴家和徽籍盐商在这场竞争中败给了对手,那他儿子今后也未必有好日子可过了。
推着杂货车在城内外走动是个非常耗费体力的活计,所以通常林仲会睡到天色微明的时候才会起来,但今天他却刚到五更天就起来了,洗漱收拾停当,然后从床底下翻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
林仲将这油纸包放到桌面上,拂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将包裹的油纸慢慢一层层展开,里边是一把带鞘匕首。
这把长仅七寸的匕首上没有任何标记,牛皮外鞘已经变成了酱黑色,足见其有些年头了。林仲慢慢将匕首抽出来,上面倒是没有任何锈迹,依然寒光闪闪。
这把匕首是当年他被派到扬州城内潜伏的时候,戴家发给他的防身武器,算起来已经在他手里保管了二十年了。之所以保存得这么好,一是因为基本从来没有使用过,二来他每年都会把匕首取出来保养一次,仔细磨去锈迹,用新油纸重新包上。
林仲并没有练过武,而他以货郎身份生活在扬州城,也没人会打他的主意,的确不需要随身携带匕首。不过今天要执行的任务可能比过去二十年里所有的任务加起来还要更凶险,他不得不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林仲此举并不完全是为了护卫自己的主人,他知道戴英达身边有高人守护,要拼命也轮不到他出手,携带这把匕首主要还是为了自卫。要是对家发动突袭,场面混乱的时候可不会有人来顾着他,只能尽力自救了。
只是真到了那时候,是否能有勇气拔出匕首跟人拼命,林仲自己也没什么把握,纯粹是不想引颈受戮,要努力活着离开扬州城罢了。
鉴于今天要随同戴英达一同行动,他也不用再推着小车以货郎身份出门了,这倒是让他在出门的时候感觉轻松了许多。
林仲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生活多年的小院,心知这一走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了,不过他对这里也没有太多的眷恋,只是停留了片刻,便走出院子拉上门,将门上锁之后,直接把钥匙从门头上方丢进了院子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昨天信使告诉他会合的地方在挹江门附近的千里车马行,林仲对那地方并不陌生,每次他去挹江门外的码头进货,都会从那家车马行门口路过。
林仲出门的时候,天色都还没有亮起,虽然城内街面已经开禁,但街上的行人仍很稀少。林仲知道这个时候城门还没开,戴英达一时半会还不会出现,便先在附近找了个刚开门的早点铺子,要了一碗阳春面,汤包、烧麦、蒸饺若干,坐下来慢慢享用这顿早餐。
他平时其实很少在外面吃早饭,通常都是前一晚吃剩的稀粥或者冷馒头,随意将就着解决早上这一顿。但今天他不打算省这个钱了,毕竟下一顿吃什么,在哪儿吃,甚至还有没有下一顿,现在都不好说,这顿早饭一定吃饱吃好才行。
吃完早饭,林仲便去到了千里车马行附近。这个时候已陆陆续续有马车从车马行出来,看他们的去向,应该是要到挹江门那边等着城门开启之后出城。
车马行门外的墙根下有一些人杵在那里,林仲知道这些是等着装卸货物的力工。这些人并不隶属于车马行,都是在这里等着揽活而已。林仲也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默默地站到最边上的位置。
他并不打算跟这些人抢活干,只是不想让自己引人注目。待会儿戴英达到来的时候,他在这里也能第一时间观察到。
不过林仲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戴英达此时肯定要避免过早暴露行迹,进城的时候多半会乔装改扮,甚至设法藏匿起来,他就算眼睛瞪得再大,也未必能看到戴英达出现。
寅时五刻,晨钟敲响,城门开启,整个城市也由此开始有了生气,街面上多了不少早起务工的百姓。千里车马行也开始热闹起来,揽活的力工,送货取货的跑腿,雇佣车马的商人,不断在车马行进进出出。
林仲没有等待太长时间,便看到从挹江门方向来了一队马车,打头那辆马车上挑着千里车马行的小旗。车队还没驶拢车马行门口,想要揽活的力工们已经一拥而上,打算先占个离得近些的有利位置,好让老板在雇人的时候能先点到自己。
这个时候却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些人,将这些力工挡下来,并向他们表示不需要雇佣力工卸货。
林仲从车上下来这些人当中发现了一张熟面孔,当下便料定戴英达应该便藏身其中了,当下也跟着人群慢慢凑上去。
围上前去的人群听说这支车队不雇力工,很快便四下散开了。林仲却没有离开,凑上前去找那熟面孔问道:“老板可需向导?”
那人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来得正好,你先上车,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说罢指了指自己身后那辆车,林仲见状也不多说,便立刻掀开车帘躬身钻了进去。
其他人见状不禁都暗自后悔自己怎么没多问这一句,只是这向导又不像力工这样需要很多人,通常一个向导就能服务一支商队,果然有人上去再问,那人便表示不需要再雇佣向导了。
这支车队驶入了千里车马行之后,没有停在人多眼杂的前院,而是转到了相对僻静一些的后院。从这些马车上下又来了数名黑衣男子,也不四处走动,就站在车队外围戒备,防止不相干的人靠近车队。
林仲所登上的这辆马车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戴家家主戴英达,另一名中年男子,据戴英达介绍说,这是专程从海汉国请来的高手,姓元,在马车外担当护卫的这些人手,也多半都是他的手下。
马车内虽然光线比较昏暗,但林仲却能看到这位被戴英达称为“元掌柜”的男子双目炯炯有神,宛如在黑暗中觅食的猛兽一般。
“林仲是我手底下最可靠的人之一,他已经在扬州城住了二十年,对于这座城池的每一寸土地都十分熟悉,而且办事稳妥,我相信他可以在今天为我们充当活路标,给我们指出一条最安全的通道!”
戴英达对林仲的介绍颇为高调,这甚至让林仲自己都感到有点诚惶诚恐。他并不觉得自己有戴英达口中形容的那么强,顿时觉得自己肩上压力沉重了许多。
元涛向他抱拳道:“今日引路一事,要劳烦林兄了!”
“小人不敢当,元掌柜直呼小人姓名即可!”林仲见戴英达对这位元掌柜的态度也颇为敬重,心知其身份恐怕不只是个普通的保镖头子而已,当下哪敢在自己老板面前托大,连忙客气了两句。
元涛却只当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说道:“林兄是否能先给我们说明一下,今天的行动路线是如何安排?”
林仲道:“昨天接到家主命令之后,小人反复考虑了几条线路,但顾及今天可能会有各种变数,所以最终没有确定具体的路线,只制定了一个大致的行动方案,还请家主和元掌柜指点。”
关于山陕盐商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制造出当下的局面,林仲的看法与戴英达是一致的,那就是引蛇出洞,逼七大姓的头面人物在扬州城现身,然后对其实施袭击。
但林仲认为,即便山陕盐商胆大包天,他们所能采取的行动终究会有限度,比如在衙门外这种比较敏感的地方,或是城中交通要道这种人流量比较大的地方,对方就决计不会动手,不然置官府尊严于何地?
“所以小人的计划是,去衙门的时候尽量低调,选择僻静人少的路线,避免节外生枝。等家主在衙门办完事情出来,对方肯定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若想在城内摆脱他们很难实现,索性便走最热闹的路段,从城南出城渡河,让他们不敢轻易在途中出手。不过我们须提前在城南运河附近部署渡船和人手接应,否则就算出城了也还是难以脱身。”
正因为林仲对城内道路极为熟悉,所以才没有给出具体的路线,而是打算根据自己的策略和外界形势随机应变。这个做法极为大胆,如果戴英达要求稳,他的这些说辞恐怕很难让戴英达满意。
不过戴英达没有急于表态,而是先征求了元涛的意见:“元掌柜觉得如何?”
元涛沉声道:“我觉得林兄的见解不错,不过途中有风险的地方,林兄还是得早点提醒一声,以便我们有所防备!此外在运河上派船接应一事,我们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林兄不必担心。”
戴英达见元涛没有对此提出异议,他即便是心里有些忐忑,也没有再说什么。如果他对林仲和元涛所作出的判断都不信任,那这一趟冒险之旅也不用再继续下去了,现在调头出城躲回戴家庄或许还来得及。
元涛和林仲又简单商议沟通了一下如何在途中协调前进路线,以及遇到紧急情况时,林仲要如何配合元涛指挥的防卫措施。两人是初次见面,都不清楚对方的行事风格,所以行动之前必须要确认关键细节,否则途中万一出现突发状况,就会导致他们之间沟通不畅,影响到安全撤离扬州城的行程。
林仲虽然没有接受过什么专业训练,但胜在对城内的道路状况极为熟悉,而且他做了二十年小生意,头脑灵活也绝非常人可比。这支车队要走哪条路线才能顺畅来去,不至于会因为道路狭窄而堵在某条巷子里进退两难,这都得在林仲这个活地图的脑子里谋划停当,然后带着车队前进,而这就正是金盾所欠缺的能力。
元涛与他讨论一阵之后,觉得戴英达先前的介绍并不夸张,这人的确对扬州城内外状况了如指掌,而且思路清晰,处事沉稳,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合作对象。
至于离开扬州城之后,要如何安然渡过运河回到戴家庄,元涛出于谨慎考虑,并没有对林仲告知细节。他只是告诉林仲,出城之后的行动要听从指挥,切莫离开车队。
议定行程之后,这支车队将车上带有千里车马行标志的小旗全部拔掉,然后悄无声息地从车马行后门出来,往北边城区行去。林仲自认对这间车马行还算熟悉,但也不知道这平时只能供人徒步通过的后门还可以迅速将门框拆掉,让马车由此进出。若是先前有人在车马行外注意到了这支车队的到来,那多半会在大门那边守着,却难以想到这支车队居然会不着痕迹地离开了车马行。
林仲此时才明白过来,这间车马行即便不是戴家的产业,也多半与其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也难怪戴英达所下达的指令中,会让他到这车马行完成会合。七大姓类似这样的秘密产业到底还有多少,这大概也只有各家家主们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