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帝军
路上的时候沈先生越发的不正常起来,一会儿说自己的衣服是不是太脏了些,一会儿说应该先找个地方洗澡刮刮胡子,一会儿又说自己饿了想停下来寻个酒楼吃饭。
紧张,像是到了考场门口忽然又不敢进门不断找借口想溜走的学生。
“我有个弟弟。”
沈先生忽然抬起头看向沈冷和茶爷:“如果......如果他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你们不要见怪。”
茶爷好奇:“师叔很难相处吗?”
似乎称呼师叔不太对,可是又找不到什么其他合适的,想想看叫二叔也可以。
“他。”
沈先生点了点头:“是的,很难相处,所以你们不要和他相处,我和他见面的时候你们躲起来就好,所有的事我来解决。”
沈冷微微眯着眼睛:“有问题。”
茶爷笑:“绝对有问题。”
她看着沈先生的眼睛:“你在说谎。”
沈先生立刻语无伦次起来:“我怎么会对你们两个说谎呢,我是为你们好,不好相处的人我去相处,你们躲在一边,不要靠近,他......很凶,嗯,很凶。”
“唔。”
茶爷点头:“你是先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家伙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
“我还有个挂名的师父。”
沈先生似乎更加的语无伦次:“当然也没教过我什么,本事也就一般般,也是极难相处的一个人,所以你们干脆就不要下车了,万一他们打骂你们,毕竟也是你们的长辈,我又不好从中斡旋,对,不要下车。”
沈冷:“好的,我们不下车。”
沈先生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这身衣服真的没问题?”
茶爷:“先生,你这一路上已经换了三次衣服。”
沈先生:“有吗?”
回忆了一下,似乎是的。
队伍到浮云镇这一路上无惊无险,甚至连一点点骚扰都没有,腊月里的百姓们总是会穿上新衣服走亲访友,路上遇到的也都是笑脸人,沈冷和茶爷的心情都变得好起来,倒是沈先生更像是爬上了热锅的蚂蚁,好像无处容身也不知道该干嘛才好。
队伍在浮云镇外面停下来,沈先生几乎是哑着嗓子说话,明明一路上紧张都没少喝水可嗓子还是哑了,他让所有人都留在原地不许动,他一个人进浮云镇里,沈冷他们答应下来,他们俩才是孩子,却好像是哄孩子进幼儿园一样哄着沈先生往前走。
“先生,你是最棒的!”
“先生,如果害怕了你就喊。”
沈先生哼了一声:“我害怕?”
他回头朝着沈冷比了个中指,对于他这么觉得自己应该庄重做个长辈的人来说,这动作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要多忐忑有多忐忑。
“我是沈小松,我是青松道人,我怕什么?我是最棒的。”
沈先生自言自语了几句,深呼吸,然后迈步走进浮云镇。
客栈就在浮云镇最外边,其实队伍在镇子外面停下来的时候客栈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毕竟在镇子外边就有沈家商行布置的人,当看到大宁廷尉府和黑骑,这些人全都跑了回来,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东家。”
伙计们跑进客栈:“来了来了,人来了!”
“来了......我知道来了。”
沈胜三在屋子里转圈,好像爬上了热锅的第二只蚂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衣服没问题吧?”
“没问题啊,东家你今天换了三套衣服了,自从昨天有廷尉府的人先赶过来通知说大先生今天就能到,你就不正常了......”
“胡说!”
沈胜三咳嗽了几声。
“我怕什么?”
他迈步走出客栈:“都在屋子里,谁也不许出来。”
浮云镇的那条路上,沈先生从左往右走,沈胜三从右往左走,两个人的步子都好小好小,可是又心急,步子小步速还快,这就让他们两个看起来好像木头人,一二三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的那种。
“咳咳。”
再怎么步子小,还是要走到面对面。
沈先生咳嗽了几声,然后站直了身子想拿出来做大哥的威严,才咳嗽了几声还没说话,就看到沈胜三那瞪着他的眼睛,然后他立刻就把头低了下去。
“大哥。”
沈胜三叫了一声。
“哎。”
沈先生低着头应了一声,看着自己的脚尖。
“抬起头!”
沈胜三忽然喊了一声,沈先生立刻把头抬起来:“是是是,抬起头就抬起头,你别那么大声......别急,别生气,岁数也不小了,别那么激动。”
“父亲让我替他问你几句话。”
沈胜三板着脸:“跪下!”
沈先生:“啊?”
沈胜三:“父亲说的。”
“哦......”
沈先生跪下来,低着头。
“父亲让我问你,你......为什么爱喝高粱酒?”
“啊?”
沈先生怔住。
“父亲说,真难喝。”
沈胜三伸手把沈先生扶起来:“可父亲喝了几十年。”
沈先生鼻子骤然一酸,低着头不敢看沈胜三的眼睛:“是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沈家上上下下......”
沈胜三:“抬着头说话。”
“是是是。”
沈先生把头抬起头:“别总这样,小时候你就比爹还像我爹,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沈胜三:“你没给家里留面子,我出门之前父亲交代,也不能对你客气了,他还说赐给我一条拐杖让我替他打折你一条腿!”
沈先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真打?”
沈胜三:“真打,你真的挨?”
“不然呢。”
沈先生吐出一口气:“那是咱爹,真打,真挨着。”
沈胜三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上去一拳打在沈先生的胸口上,那拳头出去的时候呼呼带风,可到了沈先生胸口的时候却收了九成九的力,那拳头打在身上,沈先生连身体都没有晃动。
“打过了......昨天我听廷尉府来报信的人说,你这几年受了好几次伤,以后已经不能再动武了?”
沈胜三微微红着眼睛问:“真的?”
“真的。”
沈先生点头。
“挺好的,挺好的......”
沈胜三也低着头:“回家养着吧?”
“父亲说不许我进门。”
“你真信?”
沈胜三叹了口气:“自从你离开家门之后,父亲的脾气越发的古怪起来,尤其是这两年,总是会去库房里摆弄咱们两个小时候他亲手做的那些木头玩具,刀刀剑剑,还有那个咱俩一直都会抢的木马,母亲曾说为什么不做两个,父亲那时候说,男孩子不打不闹叫什么男孩子。”
“我这次出门之前也是在库房里找到父亲的,他那身子骨,也没有知会家里的下人,自己拎了一桶水进去,想把那些东西全都擦干净,可是腿脚不利索了,摔在那,水洒了一身,我进去的时候他趴在水里手里攥着当初给你削的那把木剑在自己身上蹭,还说不能泡水不能泡水,泡了水就没准要发霉变形,万一松儿回来了看到会怪我。”
沈先生猛的抬起头,一瞬间,眼泪就从眼角滑落下来。
“父亲怎么样。”
“没什么事,看过了,摔的不算太重,只是从前两年开始他腿就不利索,迈步需要拄拐,也不知道那么重的一桶水他是怎么拎进去的。”
沈先生的嘴唇都在颤:“没事......没什么事就好,没事就好。”
扭头,泪水甩了出去。
“回家吧,哪怕是以后不在家里常住,回去看看老爷子也好,八十岁了,还能有几年。”
“嗯,回去,回去。”
沈先生抬起胳膊用衣袖把脸上的泪水擦了擦:“跟你回去。”
“倒也不用。”
沈冷和茶爷从后边过来,两个人同时俯身给沈胜三施礼,大礼。
沈胜三一惊:“这是?”
沈冷:“我是先生的弟子,也是他儿子。”
茶爷:“我是先生的闺女,也是他儿媳妇。”
沈胜三有些懵:“你们等我捋一捋。”
沈冷笑道:“出长安的时候陛下安排人去了先生家里,随行的还有太医院的御医,用的是陛下的车马,把老人家接到长安城去过年,此时应该已经在半路了,陛下说先不告诉先生你,陛下想着老人家没有到过长安,也没有见过未央宫,这次过年,先生可以带着老人家在未央宫里多走走。”
沈先生看向长安城的方向,手颤抖的更加厉害起来。
茶爷道:“韩大人说到了浮云镇之后再告诉你,陛下还让人把师叔家里人也一并都接去,咱们出发之前,陛下就让叶先生他们在收拾夏蝉亭园了,离着皇宫近,离着书院也近,住的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书院的雁塔。”
沈先生激动的有些不能自已:“陛下还说什么了?”
沈冷:“咳咳......陛下说相应费用,从我俸禄里扣。”
沈先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是你师爷爷,你应该伺候。”
沈冷也笑:“刚才先生好像很怂啊。”
沈先生:“我有吗?”
沈冷:“都跪下了。”
沈先生:“天地君亲师,跪是当跪的。”
就在这时候二本道人扶着须发皆白的秋实道人从客栈里出来,老道人走路太急,拐棍都甩飞了,要不是二本道人扶着老人家可能会扑出去。
沈先生快步过去,扑通一声又跪下来了。
那不是什么正经授业的师父,他到道观的时候师父也瞧着不顺眼,秋实道人自己也经常说,他肚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的。
“师父。”
师父就是师父,正经不正经也是师父。
秋实道人抬起手似乎是想去摸沈先生的头,手伸在半空之中又停住,颤抖的厉害,转了一圈:“我拐棍呢?”
二本道人道:“师爷爷,别拿拐棍打师伯,这么多年没见了,你看师伯头发都有白的了,你再拿拐棍打他多不合适。”
秋实道人瞪了二本道人一眼。
二本道人从袖口里抻出来一条鞭子:“用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