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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醉

飨桑
    徐冲的脑袋顶传来一阵恶疼,直穿脑髓,仿佛有人在用尖锐的锤子敲他的脑壳一般。
    他的头风症又犯了,这是小时候就落下来的病症,因由是有一次书没有背熟,被父亲用一桶冷水从头浇下。那是三九寒冬,徐冲被冻得差点闭过气去,后来虽然被母亲用一床棉裹住送进屋中,可是这头痛的毛病却还是落下了。
    尤其是,当他心事重重无法排解的时候。
    头疼时是应该忌酒的,这点徐冲知道,可是今天,他却不想顾及这些,只想好好地喝上一场,一醉方休。
    “母亲,我出去一趟。”将目光从万家的废墟上收回来后,他转身冲徐老太太说了一句。
    “天都快黑了,你要去哪?”
    “南山会馆。”
    ***
    戏台上身影攒动、彩衣飘舞,台下的人跟着戏中人的表演或喝彩或哀叹,仿若身临戏中。只有一个人与旁人不同,他的目光虽然落在台上,神思却不知飘到了何方。
    似乎只有手中的那壶酒是真实的,真实的甘辣感,刺痛了他的喉咙和脑袋,让他觉得自己也是真实的,真实地在这世上存在的一个活人。
    “好。”周围的人因为一个拖长了的高音拍手喝彩。
    “好......”徐冲跟着他们一起喊,一边将酒壶对着嘴巴又灌了一口。
    酒顺着喉咙滑下,落在空荡荡的胃中,他咧开嘴笑,享受着被烈酒刺痛的感觉。
    “徐兄?”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徐冲打了个酒嗝,回过头去,他看到一张脸,陌生中透着些许熟悉。
    ***
    “昨日我还说要去找徐兄你,没想今天就遇到你了。”赵子迈看着徐冲微微泛红的脸,这么多年未见,他心中的那个徐冲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尤其那双老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即便吃了酒,也难掩其中的光芒。身形也依然是瘦削精壮的,没有一点因为远离官场而发福的迹象。
    唯一的一点变化,就是他眉心深处多出的三道纹路,很深,像刀刻上去的一般。
    “徐大哥,我记得你很少吃酒的,你说酒后容易误事,所以......”
    “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就像我当年见到你时,你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现在竟然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还是顺天府的通判了。”
    徐冲冲赵子迈一笑,将他为自己斟的那杯酒倒进口中,酒落肚,泛出的辣意让他脑袋一疼,他没忍住,抽搐般地皱起了眉毛。
    “头风症还未痊愈?”赵子迈本来还想起身为他斟酒,见他这幅样子,又坐了下来,手指压在壶盖上。
    徐冲捂着头朗声笑笑,将酒杯朝前一挪,“倒满它,咱们两个多年未见,今天定要吃它个痛快。而且子迈,你知道吗?有些毛病是一辈子也医不好的,既然如此,又何必顾及那么多,今朝有酒今朝醉,帮我斟上。”
    他有些不像他了,赵子迈认识的徐冲,一向行事严谨,思维缜密,他有时甚至觉得徐冲这个人严谨得有些无趣,自律得近乎冷漠。可是父亲却说,正是这些特质,才使徐冲年纪轻轻就成为了闻名天下的捕快。
    “独立思考、独善其身,就是这个‘独’字,才让徐冲无往不利。可是这样的一个人,想在当朝为官,难啊。”赵子迈还记的父亲说出这句话时惋惜的神色,那天,正是徐冲向他辞行离开京城的日子。
    “当年为何坚持要走,是因为厌倦了官场的踩高捧低尔虞我诈吗?”赵子迈看向坐在对面的徐冲,问出压在心头许多年的一句话,“可是我认识的徐通判,并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啊。”
    徐冲似乎真的是有些醉了,他趴在桌上,抬眼看向赵子迈,过了一会儿,胸腔中发出一阵隆隆的笑声。
    “我怕,子迈,你知道吗?我真的怕。”他的脸在胳膊上蹭了蹭,就像个孩子,“从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失败,因为只要错了一点,等来的就必将是父亲的责难。我什么苦头都吃过,打、骂、不给饭吃,这些事情,简直像是家常便饭。我在父亲眼里似乎永远都是错的,最有趣的是,有些事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而有些事我甚至不知哪里做错了......”
    他又笑了一声,声音颤得像是随时能断掉,“我有时想,若不是父亲去的早,可能我就活不来了,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大逆不道,可是子迈,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我知道,你是不会理解的,赵大人那样的人,肯定不会随便责罚自己的孩子,所以我知道,你是不会感同身受的。”
    “他会,不过他用的是另外一种方式罢了。”
    赵子迈在心里接了一句,他看向徐冲,发现他现在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对自己倾诉,“所以,当我发现那些人,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总想挑出我的错处,甚至......甚至开始大进谗言的时候,我是真的怕了。我想起了父亲,我觉得这些人都和他一样,在背后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将我一口吞下。”
    “我想,与其如履薄冰艰难前行,倒不如趁着隆恩眷顾之时,留下一个好名声,就此离去,倒也比有朝一日被人踩在脚下好。”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手指用力搓着杯沿,仿佛想将上面的纹路搓平,“什么辣手捕快,就是个落荒而逃的胆小鬼罢了,胆小鬼罢了......”
    “徐大哥,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赵子迈忽然有些恨自己,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有些伤口,是只能一个人默默舔舐的,哪怕一辈子无法痊愈,也不应被他人窥视,更何况是徐冲这样一个孤傲的人。
    他起身走到徐冲身边,伸手去搀扶他的胳膊,“太晚了,再不回去,伯母该着急了。”
    手腕一疼,他发现徐冲的大手紧紧钳住了自己。
    “子迈,你相信......相信这世上有鬼吗?”徐冲的声音很轻,通红的眼睛却死死攫住赵子迈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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