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华恩仇引
皇宫用以计时的乃是“沙斗漏斛”,用作报时的则是“暮鼓晨钟”。
晨钟刚刚撞过四响,卯时已至。自昨夜亥时三刻从端王府回宫后,永华帝便伫在勤政殿的石栏前,几是一夜未有动过。他这一生,遇过甚多苦恼烦忧之事,却从无一桩如今日这般令他惶惑。“难不成,二十八年骨肉相残,手足相煎的惨事又要发生?”整整这一夜,他心中所想仅此一疑。倪居正候在他身侧,亦是一夜不语。
“居正,传我令,调一千神哨营前往屏州,把颐王迎回来。此事,你一会儿就执我的金令去办,叫他们天一亮就出发,都城距屏州不过五百余里,令他们马不歇脚,一日夜内必达!”永华帝侧过身,对一旁的倪居正言道。无论如何,他都要设法阻止二十八年前的惨事再现。神哨营是皇帝亲卫,总制才八千人,其中三百已派给了夏牧仁,三百派给了夏牧朝,另有五十派去了安咸盐运政司府。夏牧阳去庇南却并无神哨营护卫,随行的乃是他的白衣军亲卫。此次,竟调派一千人去佑护夏牧仁,显然,在永华帝看来,他的处境最为危险。
“是,皇上。”倪居正躬身应道。
“此外,一会儿你去翰林院,叫他们拟两道圣旨,急召颌王和贽王回都城。两道圣旨分别遣一百神哨营随行送往宿州和庇南哨所。严令颌王和贽王,一接圣旨即刻回朝,不得有误!手中诸务暂由其间次官接理。”永华帝沉声道。
倪居正自是点头应“是”。
沉吟半晌后,永华帝仍觉不够妥帖,再言道:“再给上河、安咸、浮阳、庇南、苍生、樊西六郡的郡政司、驻地将军各下一道严旨,令他们派人沿途护卫颐王、颌王、贽王三行人马回都,路上绝不能有半点闪失!这十二道圣旨,遣兵部快驿八百里加急送去,沿途换马换人,旨在一驿不能滞留超两个时辰,如有延误者,斩!”他素来宽厚,极少杀人,今日却不由得狠下了心。
倪居正从未见他这般果决,显是这一夜所想乃定,当即应承了下来。此时,他以为诸事将毕正要退下办事,不想永华帝深深叹了口气,再冷声言道:“令胡秀安派人严密监控赟王府,看赟王都与些甚么人往来。倘使发现江湖人士频繁出入赟王府,便叫他派人把那暂围起来。是了,你一会儿再叫翰林院拟旨,便说赟王身患急症,一时难以病愈,江湖征召之事交由端王全权代为处置。”
手心是自己的肉,手背何尝又不是自己的肉呢?夏牧仁、夏牧朝、夏牧阳是他儿子,夏牧炎同样是他嫡亲之子,哪一个他都不想伤害,哪一个他都不想失去。
“是,皇上。”倪居正躬身执手回道。
永华帝望着东方升起的淡淡鱼肚白,双眼朦胧,幽幽叹道:“皇儿啊,皇位再重,又如何重得过血脉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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赟王府中彻夜灯明,夏牧炎亦是一宿未眠。诸事安排妥当,他脸上始浮现一丝笑意,所谓胸有成竹,或许便是如此。
“王爷,人都放出去了,你也该歇下了!”何复开行上前,劝道。这一夜,他便守在夏牧炎身边,所有的事,他皆从旁参与。二人所谋之事,是天大的事,容不得有一丝差错。
夏牧炎端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轻声道:“呵呵,复开,你也坐下罢。虽忙了一整宿,我却是半点也不乏困,反倒觉得比平日要抖擞得多!”
何复开在茶案对座坐下,笑着道:“王爷绸缪多年,计用一时,自然与往日大大不同。”他原以为夏牧炎也是近来才有的夺储之念,不想他早已布局多时,竟还有那么多隐在暗里的棋子,真教他心惊不已。
夏牧炎努着眉眼,似笑非笑说着:“你再替我推演一番,看是哪里还有疏漏?”
“嗯...颐王那边有盐帮及九殿帮忙,凭颐王身边的那三百余人,是如何也挡不住的,他绝无可能活着回来。至于颌王,在阿济格和赵乾明两面夹击之下,但教他上了当,出了城,也必死无疑。余下,就不知道穆丹青能不能掂定一个落单的贽王了。呵呵...”何复开低头沉吟道。连他都不曾想过,夏牧炎竟提前这么许久落好了棋子,心思之缜密,行事之慎微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哈哈!说不定颌王不上当,不出城呢?又或许穆丹青竟真连一个落单的贽王也对付不了。哈哈...”夏牧炎有些诡异地笑着。他脸色沉静,然所言却颇有些颠狂,便是何复开亦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爷,那张遂光呢?他可不是个安分的人啊!”何复开单手趴在茶案上,凑过身言道。
夏牧炎额眉一扬,一脸的无所谓,笑道:“他于我的作用,不过是杀了颐王罢。颐王身边高手不少,我们的人未必能成事,便是强行办成,闹出太大动静,后面的事便办不得了。张遂光麾下的高手不少,只怕也只有他们才干净利落地办下这事。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得,这一次也要让他肉疼肉疼!他这种人是绝不会甘心轻易为人所用地,为坐地起价,事成之后,我们派去的那些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的。为了陪他做这一出,我也赔上了两百多人呢,呵呵,可不要教我失望啊!”
何复开心头一紧,头皮不由地一麻,心下想着:“这可是两百多的死士高手啊,既知张遂光会对他们动手,王爷怎么眼都不眨?”
“只有削弱我的实力,我才会更倚仗他,他才可以得到更大的利益。他是个聪明人,亦是个有野心的人,这种人,其实反而好对付。”夏牧炎似乎是在向何复开释疑。他手指轻轻拍着桌案,仰着头,似在思量着甚么,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良久乃道:“复开,你知道么?有时候人活着,只为做一件大事。为了这事,头可抛,血可洒,骨肉可弃!我这八年苦心孤诣,便是为了赌这一日!行事在于人,成事却在天,我已尽了全力,剩下的便看老天爷长不长眼,帮不帮忙了。事已至此,早也没了回头之路,便是事败一死,又有甚么紧要?又有甚么遗憾?呵呵,我们动静这么大,定已有人知了消息。只怕接下来的时日里,我便诸事难为了。”
何复开脸色大惊,忙问道:“王爷,你说皇上已知晓了此事?”
夏牧炎摇了摇头,轻声道:“未必。我也不知。但他近日里肯定是会知晓的。”
“那,那...”何复开竟有些口讷了。夏牧炎抢先说道:“有甚么打紧的?局已布好,候君入瓮。”他言语间并无半点忧惶,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