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有疾奴家有药
喝醉的人一旦打开话匣子便是喋喋不休,即便是天子也没什么例外。
赵祯开始对着沈熹年数点自己跟忘忧这几年来所经历的事情,大事,小事,甚至一些不经意间彼此说的话,他都记得很清楚且一字不差的说出来。
沈熹年一边喝酒一边腹诽,自己真是没事找事请他喝什么酒呢?还想着替面前这人排揎排揎,却不料被他灌了一肚子的醋。自己究竟是图个啥?嗳!沈大公子长叹一声,仰头把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赵祯于半醉半醒之间,看着世间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纱。
“凛凛冬日潮汐里,携手静默数昼夜。霜雪满地,碎琼乱玉,折枝声里。与卿共许,人间白头……与卿共许,人间白头啊……”赵祯长长的叹了口气,直接抱起酒坛子来仰头喝了个痛快。
是夜,禁中城门与四更时分悄然打开,一辆马车踩着细碎的月色进了宫城。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日言官们弹劾城门令违反律令擅开宫门的奏疏便飞进了乾元殿。然而宿醉未醒的天子依旧睡在榻上,那些一摞子奏疏整整齐齐的摆在龙案上,无比的寂寞。
前面两府大臣议政的延庆殿里,几位政要大臣抻着脖子等了大半天,眼看着日头偏西了依旧没等到天子传召的口谕,于是一个个都急了,围着王著讨主意,言之凿凿地让王著以中书令的身份觐见天子,请天子奏对。
王相沉浸官场多年,自是各种老手。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去触这个眉头,于是眉头一皱,捂着肚子说:“不好,中午吃的饭菜怕是不干净,老夫腹痛难耐,先去更衣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大家中午都是吃的一样的饭菜,为何他就闹肚子呢?半晌之后方有人一甩袖子骂了一句:“这个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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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祯大梦醒来时已经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映照着天空,整个窗棂外面像是燃起了一团火焰。正是“霞光吞吐,彤云万丈,一色锦绣漫天里”。
张四平听见赵祯低低的叹息声忙近前来,躬身问:“陛下醒了?您昨儿晚上喝了两坛子的酒,这一觉便睡到了这个时辰,不知龙体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小人去传太医进来请个平安脉?”
一说平安脉,赵祯忽的一下想起了在暮云观的忘忧,便觉得胸口处撕裂般的疼痛。
张四平见他眉头紧皱,忙改了话茬儿:“陛下可是口渴了?小人准备了葛花甜汤,您要不要喝两口?”
一提葛花甜汤,连张四平自己都想抽自己的嘴巴了,这可不是皇后娘娘日常叮嘱每次宫宴都预备的解酒汤吗?
她虽不在,但身边的一针一线,一呼一吸,一饮一啄,都是她。
赵祯长长的叹了口气,说:“给朕更衣吧。”
张四平再也不敢多嘴了,忙从旁边的衣架上拿了天子日常穿的贡缎夹袍给他披在肩头。
这边赵祯起身下榻站在窗前,张四平前前后后的服侍着,刚给他整理好衣带,便有人进来回道:“回陛下,贵妃娘娘带着公主来给陛下请安了。”
赵祯一听到“公主”二字便再次想到了忘忧,想到她竟如此狠心舍弃了自己跟女儿,还找什么借口,说什么成全自己的帝王大业,身为皇后这样的说法自然是无可指摘,可身为妻子和母亲,她这样做也着实太无情了。遂一时间心中升起一股怨气,又想起忘忧跟王樱一向都是一个鼻孔喘气的,便皱眉说:“朕身体不适,让她们先回去吧。改日朕去凝萃宫看她们。”
“是。”小内监躬身应了一声出去传话。
张四平抬头悄悄地看了一眼赵祯的神色,方低头问:“陛下是先出去走一走透透气,还是先进食一点点心汤水?”
“外面他们可又闹腾了?”赵祯没头没脑的问。
张四平自然明白赵祯问的什么,忙躬身回道:“大相公们今儿三得早,不到申时便各自出宫去了,只有两个翰林院的学士当值。”
赵祯嘲讽一笑,很是意外地问:“哟,他们今日怎的这般识趣了?”
张四平躬身回道:“原本他们是在延庆殿等着面圣的,但中书令大人中午吃坏了肚子,告了病假。剩下的大人们便都陆续的散了。”
“王著……”赵祯念着这个名字,又嘲讽一笑。
张四平躬身立在一旁不敢再多嘴。赵祯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吩咐:“朕饿了,传膳吧。”
“是。”张四平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忙去殿门口吩咐小内监传膳。
须臾,几个小内监鱼贯而入,一道道菜肴摆上来,还有一盅赵祯喜欢的羊肉羹并两个油酥烧饼。
“陛下,请用膳吧。”张四平躬身请赵祯入座。
赵祯接了湿帕子擦了擦手,一眼看见那一盅羊肉羹又想起忘忧在暮云观每日吃素,心里又升起几分酸楚,于是皱眉说:“从今日起,朕食素。膳桌上不许出现荤腥的东西。”
“是。”张四平忙朝着两侧的小内监一挥手,几个人上前来把羊肉羹以及另外几道荤菜端走了。
御膳房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慌慌张张地送了一盅粟米羹来,并在殿外跪着请罪。
赵祯倒也没有迁怒,只摆摆手让人退下。
乾元殿乃是权势风云的中心,平日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所以天子食素这件事很快就插上翅膀传遍了禁中,不到两日的功夫,在暮云观的忘忧也听见了消息。
“这又是何苦?”忘忧看着自己碗里的粟米羹无奈的叹了口气。
孙若雪一脸淡然,且有些凉薄地说:“用此等苦情的戏码博得同情,想让你心疼他,继而回去陪着他。”
忘忧心里窝着火气没出撒,听了这话便冷笑一声把手里的汤匙丢进碗里,皱眉质问孙若雪:“你这一生,可曾有过心动,心软的时候?”
孙若雪已经习惯了这种眼神和语气,面色依旧波澜不惊,只回了忘忧两个字:“没有。”
“你的心果然是石头做的。”忘忧狠狠地怼了孙若雪一句,侧身看向窗外。
“所以我不会受伤,不会难过的要死要活。人生艰难,能够平安健康的活着已经是不容易了,又何必给自己套上那么多层枷锁?这是自讨苦吃。之前你深陷其中难做决定到也罢了,如今决心已经下了,到了此时又优柔寡断起来,岂不知,钝刀子割肉是最疼的吗?”孙若雪说着,上前把桌上的碗筷收拾起来转身出去了。
忘忧被抢白了这几句,忽然觉得无言以对。是啊,这不是自己的选择吗?怎的这般拿不起放不下的。有道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就把事情做到底。天子是天下人的天子,他高高在上受人膜拜,坐在他身边的人也当有圣人的品格。而自己,只是一个凡尘女子,只把一生的爱给他,就足够了。思虑至此,她低头按了按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忽然扬声喊:“来人。”
姜兰忙答应了一声挑帘子进来:“奴婢在,娘娘有何吩咐?”
“你去把大家都叫进来吧。”忘忧说。
“都?娘娘是准备回宫了吗?”姜兰的脸上有遮掩不住的喜悦。
忘忧笑了笑,说:“去把大家都叫进来,我有话说。”
姜兰以为自己猜对了,高高兴兴的出去把众人都招呼进来。连秦青茵和白敏姝都进来了。忘忧看见秦青茵后心里又闪过几分愧疚和痛楚,忙招手说:“嫂子,白姐姐,你们都过来坐吧。”
秦青茵和白敏姝在这里陪着忘忧住了这几日,朝夕相处下来也没那么多规矩了,便谢过之后在下手落座。
忘忧先向秦青茵欠身说:“紫苏无能,往后的日子……怕要拖累兄嫂了。”
秦青茵忙起身说:“娘娘这话从何说起?臣妾说句僭越的话,咱们是骨肉相连的一家人,说甚拖累不拖累的?”
忘忧轻声叹道:“昨儿陛下来了,说宏儿的案子这就要结了,那些凶手都是重罪,除了死刑的就是流放三千里的。这些人这辈子都没有好日子过了,宏儿也能好好地往生了。嫂子今儿就回去把他的丧事操办起来吧。我这身子不方便,也不能回去送送这孩子,就劳烦你替我多烧些纸钱给他吧。”
秦青茵的眼泪早就止不住了,听忘忧说完,忙跪下磕头:“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宏儿在天有灵也会感激娘娘的。”
“一家子骨肉,就不说这些话了。”忘忧说着,看了孙若雪一眼。
孙若雪上前把秦青茵扶起来,送她出去了。
忘忧又对白敏姝说:“这几日辛苦白姐姐了,老王爷缠绵病榻,老王妃的身体也越发的不好。王府里许多事情都要姐姐打点,本宫这里也没什么事了,姐姐也该回去了。”
白敏姝忙起身说:“娘娘,妾还是留下来伺候您吧,王爷曾叮嘱妾说娘娘凤体关乎社稷安稳。但妾是个女子,江山社稷的事情也轮不到妾操心,但娘娘对妾有再造之恩,就让妾留下来进一点绵薄之力吧。”
忘忧知道这话也是出自真心,但她有自己的打算,便笑了笑,说:“你的这份情谊我心领了,况且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几日,想必也挂念家中夫君幼子。我也是当娘的人,怎么忍心让你们母子长久分离?这暮云观跟就在京郊,有什么需要我立刻就打发人去王府找你了。另外,我让白姐姐回去,也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托付于你……”
白敏姝一听这话,立刻上前两步。
忘忧在她耳边小声叮嘱了几句,白敏姝频频点头,之后拍着胸脯保证:“娘娘放心,这事儿妾一定能办妥的。”
送走了白敏姝,忘忧看看眼前这几个常年服侍自己的人,又问:“你们跟了本宫这几年,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却一直是担惊受怕的。如今本宫想要在这暮云观常年清修,你们若是不愿留下来受这份清苦,本宫便除了你们的宫籍,让你们出宫去做个平头百姓。若是家里已经没有了父母亲人且不愿意出宫的,本宫便送你们回禁中去,让张四平另外给你们安排差事。如何?”
此言一出,眼前的十来个人呼啦啦都跪下了。
“奴婢此生此世服侍娘娘左右,绝不离开。”姜兰哭着说。
“奴婢也是,娘娘在哪儿奴婢在哪儿。”白芷也哭了。
剩下的几个宫女诸如缳儿,绵儿,绫儿,纹儿等人也都哭着说不走。跪在后头的四个内监也纷纷说誓死不离皇后娘娘左右。
忘忧知道眼前这十来个人是宋嬷嬷严格挑选出来的人,之前自己正位中宫的时候这几个人作为自己的近侍看起来风头无两,实际上也得罪了不少人。若此时让他们回禁中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于是叹道:“既然这样,那你们便都留下吧。只是从今往后咱们的日子可不比从前了。”
姜兰忙说:“娘娘放心,奴婢从小跟着爹娘逃荒到京城,也不是那种吃不得苦的人。”
白芷也赶紧的表忠心:“奴婢只求能留在娘娘身边,做什么都行,吃什么苦都愿意。”
“你们都是极好的,都起来吧。”忘忧抬手说。
“谢娘娘。”姜兰等人又磕了个头方站起身来。
孙若雪送走了秦青茵和白敏姝,回来便见这一屋子人都是戚戚然的神色,遂皱眉问:“这是要生离死别吗?一个个怎的都这副丧气的模样?”
忘忧朝着姜兰等人摆摆手说:“你们都下去吧。”
姜兰等人躬身告退出去,只留下孙若雪一个人在屋里。
忘忧看了她一眼,说:“需得劳烦你回宫一趟。”
“有什么事要办,什么话要说,你尽管吩咐就是了。我一定办妥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