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罪:我的刑侦笔记(共8册)
老许翻看着,知道有点打击人了,他干脆放下资料,指点着剔出去的人道:“康成军,背景很深,从警三年直接就在经侦支队上位,绝对不行,不信你可以试试,这种人的路早有人铺好了,你的计划他根本看不入眼。”
也对,史清淮抽着一份问着:“这个呢,张凯峰,政法大学毕业,在校时的论文就在全国性期刊上发表过,对法理研究很有一套。”
“错了,你找的是执法的,不是研究法律的,他两年前的实习评价不高,做人做到让别人连句好话都吝于给的地步,你不觉得他情商有问题?要么太古板,要么就是个书呆子。”许平秋道,直接否决。
“那这位……”史清淮又扬起一份。这个扔了有点可惜,已经进入后备干部的名单了。
“不行,太优秀,你看他的档案,从学生时代开始,写了满满两页获得的荣誉。”许平秋道。
“这肯定不是假的。有些荣誉可以查到,确实是很优秀的基层警察。”史清淮道。
“对,缺点就是优秀。不信你也可以试试,没有足够的回报,他不会主动选择的。”许平秋道。
史清淮虽有不信,可也不敢不信。他放下时,又掉出一份档案来,许平秋淡淡地评价着:“你注意看他们自己写东西时候的措辞,比如这个人自我评价相当谦虚,谦虚到几乎卑躬的地步……这样的人,没傲气,只会按部就班地工作,让他们干活没问题,可让他们把活干漂亮,就有问题了。”
受教了,敢情老处长看人的方式和他不一样,简简单单的资料他能看出这么多东西。史清淮正整理着资料的时候,许平秋“咦”了声,直道:“这个人凑合,参加过几起经济案件资金的追踪,单独办过案,评价一般,自我鉴定几句话,写得很拽啊……”
“这个……俞峰?”史清淮道,犹豫了下,把实情说出来了,“不过,我和他原单位联系时,单位说他请长假了,正活动着调工作。”
“那就试试他,敢扔下工作走的,一般都是有相当能力的人。”许平秋道,反而对此人有兴趣了。
挑着又来一位,许平秋翻看着简历道:“曹亚杰,参加过天网三期工程,有计算机工程师资质,在他这个年龄的人可不多见……咦,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还在郊区分局?”
“这个……”史清淮看到许平秋征询的表情,压低了声音道,“是个领空饷的,自己都开了两家公司了。”
许平秋愣了下,哑然失笑了,不上班光领工资的人,哪个单位似乎也不缺,可不到三十岁的就这样,倒让他稀罕了。史清淮介绍着,当年建设天网的时候,这个人就属于大学特招,干了几年嫌工资低,就在外面做小工程挣外快,没几年倒成了气候,自己有公司了,而原单位他混得也不赖,几任分局长都不管,上面也不问,下面不少和他私人关系不错,结果就逐渐滋生出了这么一位奇葩。
“他还是警察吗?”许平秋问。
“严格地说,是……毕竟还在警籍里。”史清淮道。
“那不就得了,算上他。”许平秋道。
这当会儿史清淮发现了,领导在找的都是有毛病的货色,他小心翼翼地提着:“许处,您看到这几位,都放在下面,可能性我觉得都不大,多多少少都有点小问题。”
“哦……有问题的人,才能用来解决问题。连问题都没出过的人,难道还让咱们手把手教他们怎么去解决?”许平秋自言自语道,根本没当回事。说着又挑出一份来,手指敲着道,“这位也不错,信息支撑中心待了六年……那应该对这数年发生的大多数案件都有涉猎,外勤信息大部分都是他们支撑中心提供的。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你考虑得很全面。”
“李……李玫?”史清淮异样了。
“怎么了?女的也行啊,在这个上面不能性别歧视。”许平秋道。
“倒没什么问题,就是……”史清淮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也有毛病?”许平秋奇怪地问。
“她……她……她体重108公斤,算不算毛病?”史清淮吞吞吐吐讲出来了。
许平秋一愣,一扔资料,哈哈大笑上了。这选得,似乎有点进入岔道了。半晌许平秋才摆手道:“这样,咱们也不能单纯从资料上看,有时候资料反映出来的东西,太局限了……你亲自走一趟,见一下所有的人,就桌上这些人,然后咱们再选定……时间嘛,今天是三月二十七号了,下周,我带你去一趟总队,把这事给定一下,前期可以多选几个试试……”
“行,那我就这样办……哎,对了,许处,您推荐的那位……”史清淮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人是处长推荐,他不敢做主了。许平秋一笑道:“你是指哪一位,严德标?”
“不是他,而是那一位。”
“余罪?怎么了?”
“他的手续冻结在市局人事科,谁也动不了,我听说邵队要过人,禁毒局好像也有这个意思,都没要走……他挂职已经期满,理论上,早该安排新的工作单位了。”
史清淮轻声地说着。他也很认同这一位,那是从基层摔打出来的本事,和这些学院生天生就有互补性,只不过他更知道那位争议颇大的小警,很可能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在手心,可能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
“这个事……随后我来处理吧,你过一遍,看看志愿者有多少。我知道你可能不太相信我的话,你可以通过实践尝试一下,刚才咱们提到的几位,应该不会在志愿者之列……进入志愿者之列的,恐怕未必能用。”
许平秋道,手惯常地摩挲着下巴,有点犯烟瘾了。他在强忍着,每每遇到棘手的事,需要动脑筋的时候,总会有这种感觉出现,而这一次,可能不是一般的棘手。
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前期的培训、后期的实战、经费,还有人选,等等。人选遇到了手续上的问题,一下子让他愁眉苦脸了,这回可能不是余罪一个人的问题了。
他思考着,连史清淮悄悄退出去也没发现。想了很久,仍然没有豁然开朗……
寸功难建
史清淮从市公安局治安科出来的时候,心头的沉重,莫名地又增加了几分。
“谢谢,没兴趣!”
这是张凯峰给他的回答。
他很郑重地把这一套成文的东西让对方仔细看过,然后换回了这样一个回答。他注意到对方的表情了,和所有已经坐惯办公室的那类人一样,漠然,漫不经心,谁都看得出他很厌烦,谁也别指望他们还会有什么改变。
在他看来,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年轻有为,朝气蓬勃,似乎应该有干劲、有闯劲才对。可对方仍然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他上车后撇了撇嘴,实在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好的事,迄今为止没有得到一句赞同的话?
“于师傅,您说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车上他无聊地问司机道。司机是省厅后勤车队的老同志,一指市局之外道:“还不就那些。”
那些?史清淮看了眼,什么也没看到,司机笑着解释着:“车子、房子、票子呗。”
省厅大院里出来的史科长,恐怕不知道民间疾苦。司机笑着道:“应聘当个警察,几千工资,不吃不喝也得几十年才能置座房子,而且工作又累,值班又多,挣外快的机会少,他们的压力相比十几年前,那可大多了……”
车走开了,司机絮絮叨叨地讲着闲话,史清淮倒是听得入耳。此时他才发现,许平秋的眼光还是相当独到的,最起码第一眼就看到了很多现实困难,而且没有指出自己纸上谈兵的毛病,他倒有点感激这位许处了。
只是越感激就越让他觉得惶恐,看这样子,拿这份计划书去招车队司机,恐怕人家都不去啊!
忧心重重地到了四分局,下车的时候,史清淮刻意整了整警容,把表情里的忧虑剔除,然后进了局里。然而这回更直接,自己要找的人根本不在,还是办公室里的一位同志指了方向,于是车又绕了数公里,在一处刚装修的写字楼里停下了。
曹亚杰,男,28岁,四分局治安科副科长,参加过全市天网三期工程建设,有计算机工程师资质。
这就是此人的简历,这样的人在公安系统不多,一直是个分局的小科长,还是个副的。史清淮第一眼看到他的简历时,严重怀疑他属于那类郁郁不得志的类型,不过了解之后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有数次调回市局提拔的机会,曹亚杰都放弃了,但在原单位干得敷衍了事,外面的生意可是红红火火,据说他现在已经是某几个品牌监控设备在全市的总代理了。
当然,他在幕后,公司注册人据说是他女朋友。
像这样的人史清淮第一眼就觉得很厌恶,如果不是许处长亲自点了名,他估计根本不会考虑。
沿着散发着装修气味的楼层走着,拨着电话联系着,话筒里传来一阵磁性、高亢的男中音,很直接:“您好,我是曹亚杰……监控设备您可以直接联络千里眼公司,我现在在工地上。”
“我不要监控,不过我现在也在您的工地上。”史清淮开了句玩笑。
对方异样了,几句话后,扣了电话奔出来了。史清淮听到他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随即就看到真容了,西装革履的样子,走起路来意气风发。曹亚杰奔上来直握着手:“对不起,对不起,史科长,看我这忙得也不在单位……要不,咱们找个茶楼坐坐?”
“不用,你别客气啊。”
“不是客气,您是上级领导,怎么能主动找我呢,有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什么领导不领导,咱们都是小科长……”
“不一样,省厅里的科室和分局科室,称呼一样,级别可就差远了,对了,史科长,您老这大老远来,是……”
“很简单,耽误你十分钟,把这份资料详细看一遍。”
直入正题了,两人就站在临窗的空房里。曹亚杰带着疑惑,翻上这份草拟的计划,那样子很专注。本来他以为又是上级部门哪个领导来要监控设备了,但没想到是这么严肃的拜访,他也收起那副商人的作态了。
很快浏览完了,曹亚杰蹙着眉头道:“哦,这是针对高智商团伙犯罪,要组织一个快速响应、即时接警、全天候支援的小组,对吧?”
“对。”史清淮点点头,对此人的印象好了几分,他看得出对方很赞同。
“好,早该这样了。”曹亚杰兴奋地一合资料,介绍着,“史科长您放心,全市所有单位的办公室、写字楼,以及咱们天网监控的设备型号、产地,还有工厂级的接入代码,我们可以全部提供……即时通信和快速反应类技术设备,我可以做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您……省厅到我们小分局寻求支援,那是看得起我们。对了,外界虽然传说我是商警,但那是谣言,这里是我朋友的生意,我就是来帮帮忙。”
心虚了,示好了,面对省厅的公事,曹亚杰确实揣不准来路了。史清淮一听,笑了,敢情对方把他当成采购商了,笑着问道:“哦,看来曹科长对需要的设备很熟悉?”
“不是熟悉,是太熟悉了,天天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从第一代就开始了。”曹亚杰笑道,征询似的问,“史科长,能透露一下,大致的装备规模吗?”
“你对这个感兴趣?”史清淮异样地问。
“不是,我是有点奇怪,如果是大规模的,应该在后勤装备处;如果是小规模的,那应该直接找代理商。找我……我仅限于能提供点建议啊。”曹亚杰不好意思地说,生怕被省厅来人揪住小辫子一般。
“设备的事我不用考虑。”史清淮笑了笑,一扬头问道,“如果有兴趣,您本人愿意加入吗?”
“啊?”曹亚杰惊得嘴咧下来了。他低下头往下看——自己西装革履,肚子微微发福;随后又看着警服锃亮的史清淮,他突然间有点羞赧的感觉,自己好像离那个队伍已经走得太远了。他不相信地喃喃着:“您是指?……当快速反应队员,参加集训?”
“对,快速反应,全天候的支援,打击各类刑事犯罪。”史清淮道。
曹亚杰惊得一个激灵,咬住下嘴唇了,支吾了几句,才道:“史科长,我一直就是内勤啊,接触的犯罪,顶多是通过监控看到过偷东西的,我……干不了啊……”
“你这样说,我倒一点也不意外。”史清淮拿回了资料,看了看眼神呆滞的同行,突然轻声问道,“曹科长,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穿过警服了?”
“啊?什……什么?”曹亚杰愣了下。
“我觉得你还是穿着警服帅一点,比这身帅。”史清淮道。
好奇怪的一句话,说完史科长就慢慢转身走了,留下曹亚杰站在那儿发呆。
曹亚杰下意识地摸摸额头,整整领口,抚过胸口,那是整理警容的动作,自己确实遗忘很久了。他对着玻璃敬了个警礼,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好像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不行你来补,你不行他就上,警营里不缺人。史清淮继续往下走,在不同的警种里寻找着可能成为计划一分子的人,不过访得越多他越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是个暂无回报的计划,而在骨感的现实面前,怎么着也不搭调了。
“没兴趣,现在干得不挺好?”
“算了吧,还要重新开始体能训练,那谁受得了?”
“史科长……这个,我真不行,我刚结婚。”
“我更不行,我武器都没摸过,我这眼睛高度近视,进单位就是文职。”
“这个计划……这个,好像不是省厅编制的,是刑侦总队实验计划啊?刑事侦查,不去……”
一个个很简单、很直观,也很有说服力的借口,史清淮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面对这样的冷场,冷得哪怕连一个赞同的也没有,唯一一个赞同的还以为他是采购设备。
“于师傅,辛苦您了。”车上史清淮歉意地道了句。
“客气什么呀,我就是干这个的。”司机是位老同志了,笑着道。
“于师傅您从警多少年了?”史清淮问。
“有二十来年了吧,给两任处长开过车,一直是临时的,后来陈处长提拔走时,才进了编。”于师傅道。
“你说咱们队伍里,有那种无私奉献的人吗?”史清淮有点儿无奈地笑着道。
“有吧。”司机笑着道,“不过我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