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罪:我的刑侦笔记(共8册)
深牢大狱
咕咚……咕咚……
沉闷的声音响彻在薄雾冥冥的清晨,睡在水泥地上的余罪猝然惊醒时,猛然间发现自己居然在这个恐惧的环境里沉睡了不知道几个小时。
一天经历那么多事,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再强悍的人也承受不住了。
余罪回忆着,进监仓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睡下了,有一位光头恶汉指着格子窗外,让他把脏衣服往外扔,然后又被人踹到马桶池边上睡觉。这个二十多平米的地方横七竖八,床上、地上已经人满为患,只有马桶池边上尚余一人宽窄的地方可供栖身。
困了,也累了,余罪就那样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此时惊醒,他不敢动作,又一次悄悄挪身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地方不大,离头顶五米高,白惨惨的白炽灯亮着,三面半是铅灰的水泥墙,后墙一半是拇指粗的钢筋,上面是方便监视的甬道。隐约能想起似乎有持枪的武警经过,最高处的墙角,有一个高频的摄像头俯瞰着监仓。
他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环境哪怕是把世界上最凶的悍匪关进来,也未必有脱逃的可能,曾经看得兴奋的《越狱》《监狱风云》之类的故事,都是扯淡。最起码以他的常识判断,那半尺厚的铁门,接近一尺厚的混凝土墙,就算爆破都得需要好手,别说身上连起码的金属物品都被搜走的犯人了。
对了,我究竟是谁?“犯人”这个通俗的字眼,让人本能地抗拒。可现实又生生地摆在面前,他已经无法拒绝地成了其中的一员。而且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而是一次有预谋的安排,肯定是想让他进来接触到某个用正常方式无法拿下的嫌疑人。
难道是狱侦耳目,可那种事,一般由犯人自身完成就可以了。
“妈的,老子偏偏不让你们如愿。”
余罪恶狠狠地想着,那股怒气再起。即便主宰不了局势,可他能主宰自己,最好的报复方式莫过于让算计他的人什么也得不到,让他们空欢喜一场。他在想自己该怎么做,可脑子里除了恨意什么也装不下。
咕咚……咕咚……
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沉闷声音,一直在有节奏地响着。声音更近了,变得更沉闷了,未知的事物总是会带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在恨意消退,不得不考虑生存问题的时候,有一种恐惧像毒虫一样慢慢地爬上了他的心头。此时余罪感觉到了仓里的变化,有翻身的,有打哈欠的,有挪着身体的。整个监仓有着明显的层次,大通铺上并排躺着十余人,铺着毯子盖着薄被子;甬道也有数人,铺着瓦楞纸板,盖着自己的衣服。而像他一样席地而睡的,在这里毫无例外是属于极为赤贫的。
阶级在这里看起来更明显了,余罪心想。
“啊……起床!”
门口,被子里钻出来一条全身炭黑的大汉,东北口音,起身裸身光着大脚丫在床沿走着,顺势踹了几位还在睡着的,骂咧咧了几句;到了马桶池边上,旁若无人地把余罪踹过一边,哗啦啦开始“放水”。那全身虬结的肌肉,以及后背上的疤痕,让余罪联想起斯巴达三百勇士的形象,“粗”和“壮”是两个最准确的形容词。
“这是哪类悍匪?”
余罪默默地回头时,看到这人的铺位在门口第二位,应该在监仓里地位不低。可以他的眼光瞧,又觉得这样的人不可能是个什么人物,太嚣张,任何人都会对他下意识地防备。
那人放完水,回铺位的过程中又踹了几个人,醒来的人更多了。余罪瞥到了睡在第三位的,却是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眼眶深,鼻梁直,一口白森森的牙,皮肤很白,个子很匀称,标准的西北相貌。他到马桶池边放水时瞥了余罪一眼,嘟囔了一句,不用翻译,应该和“去你妈的”是一个意思。
咕咚……咕咚……
沉闷的声音慢慢地在靠近,这个监仓也随着天色在渐渐苏醒,醒来的人陆续到墙角这个马桶池边上小解。大部分人和普通人无甚区别,余罪的担忧稍稍去了几分。
就是嘛,都是两手两脚、四肢五官,没什么更稀罕的。
“昨晚新来的,蹲门口,一会儿出去洗干净啊。”
有人嚷了,余罪反应过来,是当头的一位,睡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他起身时,余罪才发现这位传说中的牢头一点也不凶神恶煞,五官清秀,留着一头与众不同的长发,让他在这个土狼群里显得格外耀眼。
他诧异了下,还没反应过来,旁侧的一位撒完尿的踹了他一脚,浓重的川音骂着:“老大说话,不会应声啊?”
余罪愣了,妈的,从昨天开始,就光挨打了。他瞪了一眼,是位个矮的瓜娃子,年纪甚至比自己还小,充大似的一扬手又要打过来。不料余罪出手了,闪电似的出拳,直击瓜娃的鼻子。
“嘭!”
“哎哟……”可怜的瓜娃毫无意外地向后摔倒,哄笑四起。他一骨碌爬起来,恼羞成怒地冲上来,可不料迎面又飞来一脚,直愣愣蹬在小腹上,瓜娃痛吟一声,重重地坐在过道里,半晌喘不过气来。
“哟,有点意思,好长时候没见到过刚进门就还手的了,一会儿兄弟们陪你练啊。”
牢头发话了,不像本地口音,他笑着站在马桶池边上,边“放水”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余罪。余罪没理他,不过因为这几下出手似乎引起了更多人的兴趣,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瞅着他,不过大多数是不怀好意的眼光。
“妈的,闹事就闹大,不知道行不行。”
余罪在打着小算盘,闹大,闹大,闹到看守所所长那儿不知道行不行,闹得凶了,不知道能不能出去。不过他想许平秋能安排他进来,那就应该有别的渠道知道,如果胡闹一番待不下去,应该会有一个转机。
一念至此,他又环视这个监仓,不算他在内,十九个人,看体型基本就看个七七八八,东江省人干巴瘦,他们聚了一拨,在铺中段,在这个监仓应该属于小团体;黑大个子、西域人再加上长头发的,聚了一拔,他们的被子有人叠,应该在监仓是上层,至于甬道来回忙碌收拾内务的,差不多就是和自己一样,来自天南海北的苦主了。
咕咚……声音终于响在头顶了,余罪觉得背后一凉,这才发现那是开门的声音。在头顶是胳膊粗的钢管滑道,一开门才发现外面别有洞天,是个小小的活动空间,一个水池和几平方米的空地,头顶依然是拇指粗的钢网,只有抬头可见的一片天空。此时潮湿又冷冽的空气灌过来,一夜的污浊气息顿扫一空。
不等有人吆喝,余罪出去了,外面狭小的钢混笼子,也不知关过多少大奸小恶、小贼大盗,四面斑驳的墙已经磨得光亮可鉴。昨夜扔出来的衣服就在窗底,他就着水龙头草草洗了一把,光着上身胡乱套着裤子,身无长物,但总不能光着屁股吧。
衬衣搭起,套着短裤的余罪心里一动,把薄薄的秋衣捏在手里,指甲开了缝,不被人注意地慢慢撕开了。之所以做这些,是因为他看到很多双不善的眼光在盯着他。他知道,作为新人进门,第一顿揍是难免的,就像传说中的下马威、杀威棒之类的,他可没指望在这里面还会有公正。
闹他妈的!最好闹得谁也收拾不住,老子就不信他敢看着我去死!
他盘算着,恶狠狠地想着,浑身的血脉贲张着。头顶十数米外的武警正在巡逻,余罪心想这帮孙子肯定要趁换岗的时候来动手。他又往监仓里看了看,后仓通过甬道到铁门口,有十米不到的距离,如果擂响铁门的话,应该能惊动外面的管教,虽说这类“挑衅”有可能导致严重后果,可以他的认知,其实谁都怕死,不但怕自己死,更怕别人死,这个仓里真要有人横尸,怕是从嫌疑人到管教,谁也脱不了干系。
妈的,就算死也拖上几个。余罪恶狠狠地想着,想着许平秋那张和蔼却奸诈的脸,想着派出所那些道貌岸然却专门算计人的脸,想着此时全仓一张张狰狞的人渣脸,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圣洁的感觉,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处在如此高尚的位置。
“小子,够横啊。”
有人在背后说话了,余罪扭头去看,从仓里出来了四位,其中就包括那位被他踹趴下的。说话的是位缺了一颗门牙的,两湖口音,眼睛里带着杀气,十有八九是干了抢劫一类案件的人渣。
余罪慢慢地移动着,退到了墙角,这地方方便龟缩和防守,有墙可依,不会被按倒痛扁。不过他这一个动作让对方以为自己恐惧了,那四位,慢慢围上去了。监仓里,呼啦啦出来了不少,都瞪着眼,那或奸诈或凶恶的眼神,足够聚集杀气吓新人。以前吓趴下、吓跪下、吓尿裤子的多得去了,再悍的新人面对一群恶狼,也是待宰的羔羊。
“哟,确实来了个横的。谁打服他,我奖五包面。”
有人隔着格子窗说话了,是那个长头发的帅哥牢头,开出了“赏金”。旁边一黑一白两位哼哈将咧着板牙笑着,像看斗鸡斗狗一般。让余罪不解的是,五包面的悬赏让围攻的人眼睛都亮了,不少人的拳头握紧了,步子迈开了,把他死死地钉在墙角。听到武警岗哨换岗的哨声时,一刹那间,全动了。
群殴正式拉开帷幕,正在一个密封环境监视着现场的警察,被一群狰狞的面孔吓得打了一个寒战……
人渣遍地
曾经在警校,认识余罪的都知道他很贱。不光嘴贱,手也贱,身上的每个部分都贱,贱到在学校攻防课上以及体能训练上已经无人能敌,因为他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可能成为杀器。
缺门牙的汉子打头冲上来了,后面的拳头已经挥起来了,就这么大地方,别说是个人,就是只老虎也要被群犯按死。
人冲上来的刹那间,新人眼都不眨,牢头的眉头皱了皱,突然意识到了一丝危险,出声喊了句:“小心。”
晚了,余罪手捏着鼻子,“哧”一声,对着众犯狂擤鼻涕,湿湿的鼻涕星子乱迸乱溅。当头一位“哎哟”一抹脸,余下几位忙不迭地往后躲,这几乎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一下子冲上来的士气被瓦解了。那缺门牙的一抹脸,气得怒火中烧,化掌为拳高高落下时,却不料“啊”一声,两腿夹得紧紧的,低眼看时,那擤鼻涕的新人已经伸手捏住他的命根了。
说时迟,那时快,余罪手上一使劲,那人再惨叫一声。他刚一弯腰,余罪却放手了,瞬间来了个勒脖子的动作,把这人护在身前,恰恰挡住了挥向自己的拳头、踢向自己的脚。
“啊!哎哟……我操……谁他妈打我……”
一阵零乱的叫声,混战中挨得最重的反倒是被挟制的缺牙哥了,那人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了,下身又疼得厉害,脑袋又挨了几拳,憋得满脸青筋暴露,腿往后乱蹬,就是蹬不到挟制他的人。余罪胳膊上再加力,以他为支柱,左一指,右一脚,居然奇迹般地和剩下的四五人打了个旗鼓相当。
没办法啊,那出指戳的是眼睛,出脚踹的是裆部,你一捂眼睛,马上变戳为拳,直捣鼻梁;你一捂裆部,手又戳上来了,肾上腺急剧分泌的余罪越战越勇。霎时间进攻的人群叫苦连连,嚷着要拼命,可就是拿躲在墙角的这位没办法。你不动,他不动,你一上去,马上就挨一下子,招招都是要害。
“蠢货。”
大黑个子分开人群出来了,一仓剩下的人直往后退,这个刚刚打乱合并的监仓十九名嫌疑人,就数这位武力值最高,进门就把大部分人恫吓住了,直接坐到了仓里二牢头的位置。可毕竟也是新仓,你吓得住人,可暂时还指挥不了人,除非有机会立威。
而这个时候,正是最合适的机会,牢头笑了笑,隔着格子窗嚷着:“黑子,速度快点,别坠了你们砍手党的威风。”
旁边的那位西北人笑了,这个牢里领导班子也是刚刚建立,牢头因为名声在外而且外面送的东西实在殷实,要论拳头,当然还要数黑子的过硬了,那身肌肉棒子就能震住大多数人。
“都他妈吃屎长大的,收拾不了一个。”黑子拨拉开战圈外的四人,瞪了余罪一眼,手指着道,“放开。”
眼睛里杀气颇浓,放哪儿都不是善类,不过余罪此时早打红眼了,他知道要是这个时候服软,那只能更惨。于是他把那人勒得更死了点,恶狠狠地嚷着:“妈的吓唬谁呢?老子吓大的!”
黑大个气着了,一言不发,飞起一脚,直踹余罪的肉盾。那人惨号一声,勒着他的余罪也感觉到一股大力袭来,避无可避,“咚”的一声重重地撞上了后墙,浑身像遭了一记雷劈,晕乎乎的,喉头有点发甜,手一松,那被挟制的肉盾翻着白眼,软塌塌地倒下了,被旁边的人拉麻包一般拉到一边。
肉盾丢了,余罪直接暴露在一群恶人的面前了。
那黑大个食指一抹鼻子,“呼”地一脚,扫过余罪头顶,饶是他闪过去了,头顶也被掠得生疼。刚一低头,不料那只脚像长了眼睛一样,一个回旋又踢回来了,“嘭”的一声扫在他的软肋上,余罪应声倒地,几乎要把隔夜的饭吐出来。
一脚定乾坤,两脚换日月。脚影翻飞间,那黑大汉满眼不屑,轻描淡写,左一脚,右一脚,或踢,或扫,或踹,或挑,每每踢过去,总听得闷哼一声。余罪被踢得钉在墙上,马上又被下一脚踹到了下巴,还没有回过神来,瞬间又被接下来的一脚挑在肋间,钻心的疼痛还未来得及嚷出来,又来一脚扫在脸颊上。
十数脚之后,停了,刚刚还凶神恶煞的新人嘴里、鼻子里流着血,像被抽掉了筋骨,软塌塌地躺在地上了,抽搐着,翻着白眼,嘴角汩汩流着血。格子窗里,门后、放风圈里靠墙站着的,都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不敢稍出。
这就是监狱里最悲惨的命运,打趴下,以后再别指望站直腰来。不过那位新人自始至终除了闷哼就一声不吭,隐隐地让全仓的人犯都有点佩服了。
“行了,快点名了。”牢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余罪,猛然间觉得兴味索然,平时收拾新人都是杀猪宰鸡般地尖叫,监仓的人都快养成听这种喊叫的恶趣味了,偏偏这人一声不吭,好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