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
“三杯茶就够了。”
听到汪直这句话,正在斟茶的徐碧溪手一顿,无奈而好笑的看了眼已经坐下的毛海峰。
“义父……”
钱锐咳嗽两声忍笑抬头看着天花板。
“你个憨货,还不出去!”
毛海峰拖拖拉拉起身,不忿的指着徐碧溪,还没等他开口,后者端着茶盘放在桌上,泰然自若道:“我嘴巴紧。”
钱锐笑道:“老船主不是不信任毛兄弟,即如徐兄弟所言,毛兄弟你斩将夺旗是好手,但嘴巴太大,耳朵也太长……这等事出去胡乱打听,一个不好就要惹祸。”
“听到了?”汪直瞪了眼,等毛海峰委屈的退出去,才低声问:“赵大洲真的是徐阁老的人?徐阁老和钱龙泉真的不合?”
“其实这两件事互为表里。”钱锐冲着徐碧溪努努下巴,“徐兄弟应该查过了。”
徐碧溪点头道:“查这个还真的挺费事的,咱的身份……有的话就算问,人家也忌讳不肯答。”
“甭表功了,快点说。”
“是,义父。”徐碧溪咳嗽两声,“最后还是找到赵大洲在任时期的两个文员,之后又使了重金去南京打听,赵大洲还真是徐阁老的人……呃,在南京,这算不上什么秘密,那笔银子真是花的冤枉。”
汪直琢磨了下,“那也就是说,是因为年初那件事,钱龙泉兵围巡抚衙门,才和徐阁老闹翻了?”
“众所周知,徐阁老在朝中仅次于严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怕并非如此。”钱锐缓缓道:“这半个多月来,得毛兄弟引荐,方某和慈溪赵氏、鄞县张氏见过几面。”
顿了顿,钱铮解释道:“慈溪赵文华是严阁老义子,鄞县张时彻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阁老的同年。”
“又得徐兄弟弄回来的前些年邸报,方某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又细细使人打听,东南倭乱这些年,当年王民应攻沥港后被调回京中,接任的彭黯、屠大山、杨宜都是嘉靖二年进士,都是徐阶的同年。”
“但实际上早在嘉靖三十三年,钱龙泉就与时任杭州知府的胡汝贞、南下督战的赵文华交好。”
徐碧溪点头道:“据说当时赵文华是杭州食园常客,临平山一战,就是钱渊、胡汝贞力劝赵文华出战。”
“嘉靖三十五年,钱龙泉身登皇榜,选庶吉士,却两度南下,第一次还是探亲,第二次却是以御史巡按浙江。”钱锐意味难明的笑了笑,“他身为徐华亭的孙女婿,但看看与他交好的人,吴惟锡、谭子理、唐荆川、梅守德,都是朝中无根脚的。”
汪直一时没听懂,徐碧溪反应过来了,“先生的意思是,钱龙泉早和徐阁老有隙?”
“方某前后琢磨许久,可能的确如此。”钱锐解释道:“本朝向来以小制大,彼此制衡,胡汝贞攀附严党为浙直总督,按道理来说,浙江巡抚理应是徐阁老的人,但吴惟锡绝非华亭门下。”
汪直怔怔的看着钱锐,突然道:“也就是说,钱龙泉其实偏向严阁老?”
钱锐笑了笑,指了指徐碧溪,“自从胡汝贞调任闽赣总督,有的事也不是秘密了……徐兄弟打听的比方某清楚。”
不容易啊,钱锐和儿子商谈了好久,找了几个机会才将实情分隔开,一点点的漏给徐碧溪。
“胡汝贞那个王八蛋!”徐碧溪拉着脸先骂了几句徽州土话,才说:“徐海那厮兵败上虞,胡汝贞想诱义父率部登岸,一举歼灭……说起来真要多谢先生,要不是先生提议去舟山,只怕……”
“不会。”钱锐打断道:“老船主何等人物,就算没有方某提议,亦不会入胡汝贞彀中。”
汪直脸色有点发白,回想当日沥港招抚,自己第二日即登岸入镇海县,胡汝贞谈笑风生,不由心生寒意。
提起茶壶给钱锐倒茶,汪直咽了口唾沫,“既有意招抚,为何要杀老夫?”
“此事说起来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方某是听慈溪赵氏提了一嘴,后来和徐兄弟打听的消息对应,再之后细细询问去年诸事。”钱锐轻声道:“去年上虞大捷后,时任浙江副总兵的戚继光突然率军回师宁波,戚继美随钱龙泉回了台州……”
钱锐说的比较隐晦,徐碧溪打断直截了当的说:“钱龙泉一意开海禁通商,不许胡汝贞开战。”
“但……但他是浙直总督……”
“东南传闻戚继光曾随钱龙泉习兵法,戚继美、卢斌、侯继高诸将都是钱龙泉一手带出来的,浙江总兵俞大猷也是他的至交,台州知府谭子理又是他的姻亲。”徐碧溪啧啧道:“说起来官居浙直总督,胡宗宪还挺惨的。”
钱锐失笑道:“所以,钱龙泉绝非严嵩一党。”
汪直精神一振,“这么看来,他自称简在帝心应该是真的?”
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既不是徐阶的人,也不是严嵩的人,那总得有点凭仗吧?
徐碧溪嗤笑道:“义父记得慈溪袁家吗?”
“怎么?”
“去年被严禁出海贩货,袁家人大骂钱龙泉媚上,是为幸臣。”徐碧溪嘿嘿笑道:“不过听说袁家那位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
钱锐曲起手指敲着桌面,“钱展才此人,确有大魄力,大胸襟,亦有处事之能。”
徐碧溪好奇问:“先生怎么突然如此说?”
“国朝初年,太祖禁海,钱龙泉欲开本朝先例,开海禁通商,此事可不仅仅关乎倭乱,关乎东南。”钱锐平静道:“抛却庶吉士南下击倭,设市通商,人脉遍及东南,以至于浙直总督胡汝贞都束手束脚,如此大功,即他钱龙泉平步青云的阶梯。”
“听说朝中颇有弹劾?”
“三百根巨木,并红薯、洋芋,足以一扫而空。”钱锐突然笑道:“说起来毛兄弟也有功,他倒是有本事,居然和府衙的几个小吏勾肩搭背,探查到不少消息。”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汪直笑道:“再说了,他本就是鄞县人,府衙不少人都是鄞县调来的。”
“还好把他撵出去了,不然又要夸功……夸功就算了,非要央求义父许他去南京。”
“去南京作甚?”
徐碧溪眨眨眼没说话,钱锐轻描淡写的说:“南京有秦淮河。”
汪直嘿了声,骂了句没出息。
“也未必是坏事。”钱锐劝道:“二月二那日,要不是毛兄弟留宿妓家……”
徐碧溪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汪直忍笑道:“先生说说,他这次从府衙那打探到什么消息。”
“也不是要紧消息。”钱锐轻声道:“今年蒙古两度南下,宣大吃紧,辽东饥荒,朝中用度不足,宁波府先后数次输钱粮北上相援,解朝中用度之窘。”
汪直点头道:“还借了咱们的船队,几次运载粮米甚至士卒南下入闽。”
“如此大功,又简在帝心,自然平步青云。”钱锐加重语气道:“通商一事不仅是钱龙泉平步青云的阶梯,更是他日后的根基所在。
否则他何以留杨文驻守镇海,又调侯继高移驻宁波,孙丕扬离任,又调好友孙文和接任?”
看了眼汪直,又看了看徐碧溪,钱锐总结道:“纵和徐阁老不合,纵和严阁老有隙,钱龙泉一意开海禁通商,如今已频频立功,无论如何,他都会坚持下去,否则日后不仅前程堪忧,只怕还要获罪下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