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
西城中绝大部分宅子都安安静静,特别在这个夜晚,特别是那些众目睽睽的宅子。
但随园此刻乱哄哄的一片,徐渭被孙铤、冼烔、陆一鹏三个年龄最小,也最爱闹腾的追得满屋子乱窜。
“真的不能喝了……都是小厨房出来的烈酒……想灌死我?!”
“瞒了这么久,论理也应该赔罪。”陈有年高声呼道:“文长,犹记得展才成婚当日,千杯不醉,不过两年,豪情何去?”
徐渭两只手拦着孙铤和冼烔,瞪着陈有年暗骂,那次后面全都是清水好不好!
今夜钱铮在座,但也只含笑看着这一幕,最终徐渭被灌得面红耳赤,脚步踉跄,两眼发直才罢休。
这个时代的士子聚饮,很少会出现这种事,大都文质彬彬……咳咳,都是被钱渊带坏了的。
“文长,说说。”吴兑端了杯解酒茶来,“此事甚奇,群起围攻之下,展才轻描淡写,显然谋划已久。”
“说起此事那就话长了。”徐渭端起茶一饮而尽,擦擦嘴道:“展才当年在京中就已然起意……不对,还在东南未入京前就埋下伏子,不过那时候应该是为剿灭倭寇。”
徐渭挑着能说的说,最后叹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展才谋划……”
孙鑨摇头道:“此事一则机密,二则只有文长能有所助益。”
众人纷纷点头,徐渭常侍君侧,以青词见宠,隐隐为钱渊和嘉靖帝之间的消息渠道,才能见机行事。
“虽还未正式开海禁通商,但内阁已然下了公文,令宁波府再输两万石米入京,转至宣府。”在户部任职的孙铤笑道:“公文一下,通商一事已然公开,科道言官尽皆默然,无一人发一言。”
陆一鹏大笑道:“那是自然? 如六科的石英韶? 华亭门生,今日如丧考妣!”
一旁的钱铮嘴角抽了抽? 和侄儿混迹到一起的? 近墨者黑啊……如丧考妣!
徐渭目光闪烁不定,如果自己没猜错? 那个石英韶只怕是严世蕃的暗子,今日科道言官尽皆默然? 也有严世蕃收手的原因。
徐渭换了个话题? “此事真不容易,从先发放俸禄,到输五万银、两万五千石米入蓟门,再援辽东饥荒? 一步一步……”
虽然话没说透? 但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其实通商一事,最重要的得到嘉靖帝的许可。
连续输银入太仓库,又输银入内承运库? 于公于私均大有裨益,尝到了甜头的嘉靖帝才会态度有所松动? 才会配合钱渊“演”了这一出戏,以三百根巨木重修三大殿之事将朝中异议一扫而空。
和严嵩不同? 徐渭直到此刻才察觉到钱渊事先写下剧本的用意,如果没有事先沟通? 突然抛出三百根巨木和红薯? 嘉靖帝固然会欣喜? 钱渊也能达到目的,但事后就难说了……
说到底在嘉靖一朝,臣子的地位关键还是要看圣眷。
钱渊之所以能身镇东南,那是他一战一战打出来的,但他之所以在朝中分量颇重,华亭、分宜亦不敢轻动,那是因为圣眷在身。
徐渭这边沉默下来,那边还在议论纷纷,说的兴起,钱铮在详细替他们解释每一步……毕竟都是入仕两年,除了徐渭、钱渊之外,随园其他士子只是入仕,尚未深层次的参与到朝政中去,此次近距离目睹此事,实在是大有益处。
冼烔突然转头问:“文长兄,那红薯……确有其事?”
“谁知道真假?”徐渭懒洋洋道:“亩产二十石以上,耐旱易活,可代五谷,这些除了展才谁都不知道真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环顾四周,徐渭嘴唇动了动,“味道不错!”
众人愕然,孙铤最先反应过来,嚷道:“就是晚宴那道蜜薯?!”
“噢噢,甜如蜜,又入口软糯……”
“味道的确不错!”
“海外居然有这等宝物!”
“产量如真的亩产二十石……啧啧,难怪传言陛下欲封爵汪直!”
“一旦推广开,可活万民,此功的确堪比博望侯!”
历史上,红薯是万历年间由海商引入福建,之后徐光启大力推广,可惜那时候天下已然大乱,红薯没能挽救千疮百孔的大明。
直到清朝,红薯才遍地开花,成为救命粮食,乡民活于薯者十之七八,到清朝中期,人口数量呈现爆炸式上涨,可以说红薯对于中国来说,将是农业方面的一个里程碑。
功比博望侯,一点都不夸张。
而且红薯生熟皆可食,易于储藏,甚至还能酿酒,就是后世所谓的“地瓜烧”。
不过,如今刚刚进入中国的红薯,最先被发现的特点是,美味。
随园众人中,论品味美食,首推钱渊,其次是陈有年,他立即笑着说:“亩产二十石,陈某信得过展才,这样吧……待会儿带些回去给……”
“我也带点回去,文长,你嫂子最近牙口不好,只能吃软食。”
“君泽兄,是嫂子牙口不好还是你牙口不好?”
徐渭头大的敲敲桌子,“都省省吧,一共就不到百斤,已经分完了,送到砺庵公府上一部分,剩下的明日送入西苑!”
这下大家都没话说了,想推广红薯,户部尚书是非常重要的,其他的不说,三个月后南下查验,户部是要出人的。
陆一鹏咳嗽两声,“今日放衙前在都察院撞上了那个兰州的……在背后说,那红薯说不定是毒物,倭寇毒计……”
那个兰州的……众人都知道这是说曾经被钱渊两次踹飞的兰州同年邹应龙,这厮当年攀附徐阶也没捞到什么好位置,被塞进了行人司,直到今年初才转入都察院。
徐渭叹道:“开海禁通商,本朝未有先例,一应事均谨慎小心……其实另有一种作物,亦能亩产数十石,但展才就怕出事,至今未有上报。”
徐渭说的是土豆,土豆也是能活万民的高产量农作物,但一旦发芽就不能食用,有可能腹泻甚至致死。
钱渊令人在台州彭溪镇大量种植,发现农户采食,一旦发现发芽,一般不会食用,其实并没有出现意外。
但钱渊还是没有将土豆报上去,万一出了事,很可能予人借口,初生的通商经不起太多的磨难。
眼看着就要宵禁了,将钱铮送出去,众人不顾徐渭跳脚,让仆人甚至就让随园的护卫各自装了些红薯带走。
门口处,孙铤舔舔嘴唇,低声道:“大哥,我南下吧。”
“想好了?”
“想好了。”孙铤慨然道:“展才已然将路都铺好了,若退缩不前,何以立足随园?”
孙鑨沉默片刻才点头道:“明日去信南京,看父亲如何考量。”
孙铤知道这句话代表孙鑨允许,不禁欣喜道:“展才一人在东南惹出好大风波,据说镇海如飞来一城,这次可亲眼一睹!”
孙家是浙江绍兴人氏,按例不能出任宁波镇海知县,但从孙升一带,孙家定籍于京城,孙鑨、孙铤科举甚至都是参加顺天府乡试的,从这方面来说,去宁波府任职也是能过吏部那一关的。
钱渊这只穿越的蝴蝶引起的风暴越来越大,范围越来越广,不仅仅影响到东南抗倭,影响到嘉靖帝对开海禁通商的态度,也影响到很多个人的人生轨迹。
历史上的孙铤是庶吉士出身,走的的典型的储相路线,曾任国子监祭酒、南京礼部侍郎,可惜尚未有所作为,壮年病逝。
这一世的孙铤,将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