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痴愚实乃纯良
吴阎王确实也不知道王笑不打算再突围。
在他看来,楚军逃到德州城与在避雪店没什么两样,也就是城池高大些而已,但反正还是被自己大军包围着。
就是损失了齐人凤与一万人马,这点倒颇为可惜,但也没有比吴伯的死更另他难过。
总之这一趟怪李柏帛出了个馊主意。
——大瑞朝就是像这样做事瞻前顾后的读书人太多,不然也许早都把楚朝灭了。
再想到汤小霜无缘无故被王笑放出城来……吴阎虽不至于怀疑李柏帛与王笑勾结,但也还是决定再也不听李柏帛的。
因德州一战,瑞军士气低落了不少,他便又下令休整两天,同时派吴通领老营右翼兵马先去取临清漕仓。
李柏帛只歇了一个多时辰,天一亮便听说军令,又跑来极力反对。
“吴帅,我实话对你说吧。今年江南的兑运粮真的运抵德州了。是我让鬼泥鳅诈你去临清、又让他们用泥沙把粮食掉包出来,实则粮食还在德州城内……
如今王笑与楚军都在德州,粮草充足,我们必须马上全力攻城,不可给他们时间休整,否则再难攻下城池……
先前骗你是我不对,但这次我所言句句属实。我大军粮草不如对方充足,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否则到时人困马乏,粮草不济……”
李柏帛劝到嗓子冒烟,吴阎王只有一句话:“把李军师请出去,别让他再靠近本帅大帐!”
昨日一番苦战从清晨打到深夜,兵卒已是疲惫不堪,今日主帅又下令休整,整个瑞军大营便也不再有动作。
德州城内城外,除了战场上留下的痕迹还未清理,倒也称得上详和。
这种情况是在王笑预料之内的。
“放心,反军一两天内不会再攻城。”
做出这个判断,王笑又与两个兄长谈了一个早上,商量了德州城防的布置、接下来的战略规划等诸多事情。
从开始布局到昨夜的战斗、再到战后的安顿。他既没睡也没吃东西,出来后便倚在墙上打了个哈欠,想着……先去见谁好呢?
哦,那就先去见爹吧。
走到王康所在的屋子,听说王康还在睡,王笑正打算走,却听屋里说了一句:“进来吧。”
这屋子也不怎么豪阔,就是临时征借的一间民宅,比王家的环境自然是没得比,床铺裤褥也很糟糕。要不是这一路逃命来吃了许多苦,王康肯定是住不惯的。
此时他坐在床榻上,倚着身子,半白的头发也没梳,看起来就有些狼狈。
“去了这么久,你还知道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板着脸训斥。
王笑也知道自己辈子怕是休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这时代讲究‘严父’,王康显然是深受这种思想的荼毒,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都是要叱责几句。
当然,王笑也不在意这些,笑了笑便道:“孩儿在外,很是挂念父亲。”
“少给老夫打马虎眼。”王康果然又是叱骂了一句,“这次的事,是你让老大做的吧?奉天子南下,亏你想得出来!”
王笑不觉得王康能有什么见解,闻言便又是一脸茫然,想要含糊过去。
王康却是长长叹息一声,道:“我王家祖宗事业在京城,数代受朝廷庇护,安居乐业、享清闲富贵,你更是被点为驸马,这是国恩深重……
你们几个孩子大了,做事有自己的主张。老夫也看不明白你们想要做什么,但,天地君亲师,纲常秩序不可乱,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深深看了眼前的三儿子一眼,因见其黑眶发黑,原本还想说继续的话却又收了回去,挥了挥手,又道:“去吧。”
也就是这两个字,没有什么‘早点歇息’之类的。王笑却还是能感受到一点关切,行了一礼,往外退出去。
出屋前,他便听到王康躺回被褥时还自言自语低声念叨了一句:“本来就最烦经离叛道的,结果一个个都这样。”
王笑:“……”
他本来以为王康要说的无非是王家在京城有多少多少产业、多少多少银子,你们几个逆子胡搞一通,害老夫要住这样破烂的地方之类的。
老头子的眼界才能大概只能够在京城做生意做得还可以的地步。再往上的朝局政治,天下大事,他看不明白,年纪大了要学也晚了。
但,老头子有自己的一套理念和生活习惯。
王笑本来觉得自己没什么对不起王康的,若不是自己,这老头子在京城就算没死,等回头反贼纳捐索粮,也要被剐下一层皮。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是打破的王康的理念,逼着王康按自己‘先进’的习惯生活……
一个傲慢的现代人,强行逼迫一个古代的老人换一种观念生活,还自以为在为他好。
而王康是不知道反抗的,只能一次一次的训斥,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些训斥没有用。
同时,因为这三个儿子,他也一直在忍受着这些理念和习惯一次次被打破。
换言之,就是……不省心。
想着这些,王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除了告诉自己“以后要做得好一些”之外,他还有一些别的感受。
今天王康虽然没让他刮目相看,也没什么温暖人心的话语,但这种严父式的管教,以及他因为自己而不省心……这些,都让人有种回家的感觉。
“是啊,回家了啊。”
德州城虽不是京城,这里虽然没有王家、缨府、公主府,但家人都在这里,确实是回家了。
于是王笑脸上的苦笑便慢慢化成一种放松下来的笑容。
然后,他踏出这间宅院,便看到秦小竺坐在门槛上。
她身上的轻甲还没卸下来,一柄大长刀摆在地上,身形看起来有些疲惫。
王笑有些心疼,便站在那静静看着她。
过了一会,秦小竺回过头,见到王笑,她眼神极是复杂,有惊喜、有想念,也有些难过……
王笑便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来。
“秦老将军……”
“其实,我以为你和祖父都……不在了。”秦小竺低声道:“这些日子,我每天盼着你们回来,但我心里,一直没办法断了这个念头,我以为……以为你们都不在了……”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着王笑,眼睛里亮晶晶的,有泪水,却似乎又有些别的东西。
“所以,你能回来,我真的很惊喜。”
惊喜二字出口,她却是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你终于回来了……呜呜……祖父……王笑啊……”
她因为终于得到秦成业去世的消息在难过,也因为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与煎熬一瞬间释放出来,于是哭得很是大声……
屋中,王康翻了个身重新支起身来,将头发挠得更乱——自己那个不孝子又在招惹女娃子了,都是当驸马的人,一点分寸也没有!
但王康也没出去喝骂一声还是怎样,只好拿着枕头盖着自己的耳朵。
屋外,王笑抱着秦小竺,任由她哭了很久很久,又任由她将眼泪鼻涕都揩在自己身上,肩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你靠到这边来,你四叔先前把鼻涕蹭在我那边肩上……”
两人抱得很紧,良久之后,秦小竺止了哭声,又贴着王笑的肩蹭了一会才站起身来,整个人又重新有了锐气。
“走吧,”她拉起王笑的手,很是自然而然道:“我们去见淳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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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府衙已经被征用、临时作为齐王的落脚点。
王笑由秦小竺领着,进了府衙便向淳宁所在的屋舍走去。
按道理而言,他应该先去见见齐王,另外许皇后和太后也想见见他……按道理而言,由秦小竺这样带着他过来也不成体统。
但唐中元攻下京城就是如今世上最不按道理的事,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太多人能再顾及这些。
淳宁知道王笑此时疲惫,将这些召见直接都挡了,对许皇后和太后说过两天再见不迟。总之,她如今说话极有份量……
王笑与秦小竺穿过回廊,进到厅中,却见里面不止有淳宁,还有缨儿和钱朵朵。
听到房门推开,三个女子同时抬起头,王笑便微微有些……手足无措。
这显然与他想像中归家的场面有些不同,他原本想着回来见了缨儿或钱朵朵,肯定是要亲亲抱抱举高高之类的。
但此时,几道目光对望着,确实是有些尴尬的。
缨儿、钱朵朵盼着王笑回来盼得望眼欲穿,若不是眼下这种场面,她们便要扑到他怀里哭上好一会。
偏偏眼下,在淳宁面前,她们也不敢表露,只好以满是欢喜的目光看着王笑……
淳宁将她们都请过来,倒也不是为了给王笑为难,她的想法很简单——
驸马刚刚回来,事多人乏,要见缨儿或者钱朵朵也不方便,让他们先见一见,也好安下心来。另一方面,若是驸马回来后万一先是在缨儿或钱朵朵那边……她这个公主难免也要被人指指点点。而且,依驸马平日的行事,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夫君回来了。”淳宁笑了笑,却是先将目光移到秦小竺身上,对她道:“看你,还披着甲,到我那边找两件轻便衣服换上。”
说着,拉秦小竺向门外走去。
她们身后,甘棠很是不满地皱了皱鼻子,终究还是跟了出去……
缨儿与钱朵朵站在那,眼巴巴地看着王笑,似乎想动,对视了一眼,又双双低下头。
王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走上前,一把将两人一起揽进怀里。
“少爷……少爷啊……”缨儿终于哭了出来,将头埋在王笑怀里。
钱朵朵不敢当着缨儿的面称呼“笑郎”,只好羞红了脸,眼中也是泪水涟涟……
总之这一天里,有太多人抱着王笑大哭一场。
等到后来淳宁再回到这边、秦小竺带着缨儿与钱朵朵去歇息,王笑低头一看见肩上襟上都是眼泪,不由好笑道:“这衣服怕是重了三斤……”
话虽如此,他其实是感到暖心的。
那边甘棠拧了热毛巾给王笑擦着脸,淳宁想了想,却是道:“夫君还没拜我三拜。”
王笑回来了,她想说的、想问的有很多,但到最后……想来想去还是以刚成亲时的话语开了头。
“先欠着。”王笑应道。
两人其实不算熟,成婚不久便分开。此时总算找回了些最初成亲时的感觉,彼此都觉得有些好笑。
接下来王笑喝了碗粥,甘棠备了热水让他洗澡,这种事他向来不用人服伺,淳宁便在屏风后面支了个凳子端坐着。
“我好像有两个多月没选过澡了。”从王笑这句话开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更多的还是说些王笑离开之后京城的情况,淳宁也很想了解王笑在辽东的遭遇,但夫妻俩都知道眼下还是先沟通关内的情况更要紧……
两人颇为正经地商量着一些事,淳宁听着身后王笑的声音,偶尔也能听到水声,感觉到这是离京以来,最最安定的一天。
说着说着,某句话之后,屏风后再没了回应。
淳宁有些疑惑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只见王笑头倚着木桶竟已经睡着了……
她便这样站了一会,表面上还是一副端庄娴静的模样,心里却犯了难。
“这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