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
南北运河沟通南北,常规意义上运河北方的终点是通州,无论一天什么时辰到达通州,第二日清晨启程,快马午后就能入京,更何况是身负送信重任的钱家护卫。
但梁文和周济一直到夜幕初垂才入京,直到夜色深深才抵达随园……自然是有原因的。
徐渭看着这两封信……一封是熟悉的笔迹,钱渊用鹅毛笔蘸墨速写,这笔法几度被嘉靖帝鄙夷,另一封是密信,上面只有一连串的西洋数字。
去年钱渊入京,已经将这种密信传递的方式告知徐渭,这大半年来也用过几次,徐渭并不陌生。
但打开密信的刹那,徐渭只觉得脑子一晕……难怪要选在夜晚入京送信,这是要给自己译信的时间啊,徐渭粗粗一算,译过来至少千字。
这晚书房的油灯凉了很久很久,徐渭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天可怜见,他可不是钱渊那种天生的夜猫子。
“咚……咚!咚!”
隐隐听见有一长两短的梆子声,徐渭推开门漫步而出,随之而来的是悠长的调子,“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仰头看了眼璀璨的星空和躲进云中若隐若现的弯月,徐渭不禁摇头,那位至交好友就如同这星空一般引人瞩目,别说月亮若隐若现,即使没有云彩,也难以抢走他的光芒。
在徐渭看来,钱渊的性格、行事手段非常的两极化。
有的时候老谋深算,擅于布局……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挖坑,在为裕王挑选日讲官一事上,徐阶就吃了钱渊的大亏,一年多了,至今张居正还没在裕王面前正式露过脸。
但有的时候直截了当,似乎不去考虑后果……面对内阁次辅长子徐璠的挑衅,他毫不犹豫用最激烈的手段给予报复,但事实上,钱渊都心有成算。
当然了,将徐璠揍得满脸开花这件事……钱渊也很委屈,谁想得到最后是翁婿呢?
有的时候善于隐忍,前年钱渊入京,满朝皆知李默李时言对其的态度,但钱渊隐忍不发,几次面对李默的挑衅都无动于衷,甚至李默对随园士子选官多加干涉也不出手,直到李默轰然倒塌。
但有的时候喜欢将主动权抢在手里,这一点在钱渊两度南下得到充分的体现。
第一次南下,胡宗宪对其虽然优待,但在决策之时举棋不定,以至于嘉兴、湖州糜烂不堪,而钱渊亲自率军相援稳住大局,从他主动扯出崇德前往桐乡,也能看出他的行事特点。
第二次南下,有了名义的钱渊不再隐忍,几乎是只手绘出战略大局,勾连东南诸军得其军心,援山阴以近两千倭寇首级相祭,此次在上虞城外仅仅展旗就骇退倭寇,光芒万丈的他将浙直总督胡宗宪衬得黯淡无光。
有些事,钱渊是不肯退的,比如两年前他婉转的在嘉靖帝面前力挺胡汝贞升任浙直总督,比如这次……
徐渭叹了口气,虽然只入幕胡宗宪幕府不到半年,其中一半以上的时间在率军千里追击倭寇,剩下的一半还大都用在科考和养病上,但他仍然对胡宗宪有着清晰的认知。
徐渭赞同钱渊对胡宗宪的判断的一半,此人量窄,但并非好大喜功。
正因为量窄,所以清楚自己在上虞大捷中分量的胡宗宪才会如此渴望开战,击败汪直来证明自己。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钱渊绽放的光芒让胡宗宪做出这样的选择。
在心里来回盘算了下,徐渭不得不佩服钱渊的胆气和谋划,应该不是一朝一夕的准备。
戚继美、卢斌实际上是钱渊一手扶持起来的,两人都对钱渊俯首帖耳,前者和钱渊在嘉定、崇德、长水镇、桐乡四度并肩作战,后者根本是钱渊的跟班,麾下将校大都是钱家护卫出身。
而戚继光和钱渊的关系太深了,从一个外省调来的游击,无甚战功却得以编练新军,升任宁绍台参将,只有两三场小胜,去年虽然连战连胜,但毕竟台州不是主战场,居然一跃而为浙江副总兵……这一切的背后都有钱渊的影子。
再加上亲领台州军的谭纶是钱渊的小舅……东南数的出来的诸军中,只有俞大猷、董邦政、王崇古。
但胡宗宪虽是浙直总督,但对苏松兵力并无直接指挥权,董邦政坚守松江多年,也是钱渊故友。
而俞大猷是出了名的谋定战,没有把握绝不出战,为此当年还曾受屠大山、张经、李天宠训斥甚至弹劾。
徐渭不禁苦笑,钱渊几乎一手掌控大半个东南战局,将所有的主动权揽入怀中,甚至能让胡宗宪无人可用,如何不让胡宗宪气急败坏。
你钱展才做浙直总督,胡汝贞做个浙江巡抚……倒是挺配的。
绕着两人环抱粗的大树踱步,徐渭在心里盘算,招抚汪直是可以的,甚至是必须的,胡宗宪拦不住,也不敢和展才撕破脸,但开海禁……最好还是不要提,明日要看看情况。
……
如此深夜,京城向来是要宵禁的,张居正拿着腰牌向巡视士卒出示,带着两个仆役向西而去。
拐角处,张居正突然停下脚步,眼神复杂的转头看去,顺着那条路往前数十步,就是随园侧门。
那个当年都没蓄须的少年郎果然像自己预料的一般大放光芒,但能在短短数年之内名声大噪,甚至被认定必然能留名青史,还是让张居正诧异……除了诧异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有点酸。
不可能不酸,往前数一甲子,都没出过如此人杰,弱冠之年高中进士,简在帝心,屡立大功,名扬天下。
现在的张居正虽然投入徐阶门下,但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翰林官,无职无权,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已经有好些已经跳出翰林院,在詹事府兼职走上升官快通道了……
白日闷热,深夜却感觉到一丝刺骨的寒意……张居正拢了拢衣衫,沉默的继续向前走,他刚刚从徐府出来。
闷热?
寒意?
并不是温度,而是两种情绪在张居正脑海中汇集,时而让他愤慨,时而让他冷静。
嘉靖三十四年,张居正和钱渊重逢的那日,他就隐隐感觉到钱渊对徐阶的不屑……都不用隐隐了,那天晚上徐璠据说被徐阶用藤条抽的死去活来。
在钱渊成了徐阶孙婿之后,躲在角落处的张居正窥见,钱渊对徐阶的态度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这一切也得到了多次印证。
今晚,张居正不得不认可钱渊的眼光,虽然自己一刻钟前在徐府的书房里,对那人恭恭敬敬,口口声声称其“师相”。
当徐阶提起上虞大捷的时候,和历史上有着不同轨迹,甚至差点亲自登上沥港的张居正用兴奋而期盼的口吻说起海贸给朝中财赋带来的变化。
但徐阶冷冷的打断,直言相告,胡汝贞、钱展才东南大捷,严党固若磐石,何日才能拨乱反正?
张居正急赤白脸的辩解,钱展才并非严党中人……但徐阶那阴测测的目光让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推开门,妻子还在等候,赶紧让侍女端来热水,张居正勉强笑着应付几句,看了眼门外的炉子……犹记得那是嘉靖三十五年初,展才亲自送上门的,亲手教妻子如何点火……
那时候,自己还经常出入随园,还跟展才、徐渭、诸大绶等人嬉笑搓麻……张居正接过热腾腾的毛巾用力搓了搓脸。
耳边似乎又响起徐阶带着笑意的话语,张居正无趣的丢下妻子去了狭小的书房,在徐渭有意无意的聚拢人心的时候,自己就刻意的退出了随园……我并不后悔,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其实我和展才有着同样的目标……
张居正怔怔看着飞蛾扑向油灯,滋一声轻响,小小飞蛾无力的坠落在书桌上。
诸大绶丁忧守孝,徐渭常年入直西苑,而且此人精明异常,是展才不在京时随园的头脑人物,必然不可选。
翰林院里还有陶大临、孙鑨,六部中有孙铤、吴兑、陈有年,六科中还有冼烔。
长时间的考虑后,张居正的视线落在了陈有年、陶大临两个名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