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痴愚实乃纯良
马耳山。
马耳山是盛京城南部的最高峰,属千山余脉,地处辽河平原与东部群山之间。
秦成业这一万余人重渡太子河、过辽阳城之后,便绕到东面,再沿着群山向北而行。
这一条路既能纵马驰骋,遇敌又可遁入山林。
此时他们正下马稍做休整……
突入敌人腹地,顺势时能以战养战,如今成了逆势,许多问题便突显出来。
所有城池、堡垒、村落都增加了建奴驻兵,秦成业不敢再带人劫掠。
甚至连有水源地方都有建奴兵马看守。
突围至此,这一万人早已人困马乏,饿得有气无力。
更严重的问题是,突围之战大量的伤员得不到及时的治理和安顿,伤势愈发严重。
纵使秦成业一生戎马,带兵经验丰富,如今也是焦头烂额,拿不出办法。
“秦玄明、秦玄策,你们带人上山观望,再找找水源。”
“是。”
那边林绍元纵马上前,低声汇报道:“大帅,伤员撑不住了……”
秦成业拨马向后阵驰去,目光望去,轻伤者尚能活动,更后面的重伤者情况却已经很糟。
不停颠簸加重了他们的伤势,到现在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者已有数百人。
受伤的马匹趴在地上舔着伤口,眼中似也带着泪。
秦成业策马缓缓走过,巨大的悲凉压下来,几乎要压垮他的老迈的身躯。
他却还挺着背,目光在一个个重伤者身上扫过去。
“大帅,小的……还能撑。”
说话的士卒捂着自己的腹部,血却还是不停从他指缝中流出来。
秦成业没有说话,深深看着他,蓦然红了一双老眼。
那伤者又张了张嘴,喉间有血涌上来,一阵咕咕声。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过了一会,眼中忽然抹起一层灰败。
“大帅……小的撑不住了……给我一刀吧……”
从能撑住到不能撑住之间,他伤势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明白过来——重围之间自己已经是一个拖累。
“给小的一刀吧……太痛了……”
随着他这一声喊,不少重伤者纷纷开口。
“小的这条命是大帅给的……早已够本了……”
“你们……一定要活着回去,小的的家眷就……拜托大帅了……”
秦成业闭上眼,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已带不走这些甚至上不了马的重伤者。
若将他们留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只有更残酷的命运。
秦成业想下一道命令,张开嘴,喉咙里却只有沙哑的撕裂声。
“小的下辈子还作大帅的兵……”
下一刻,一个重伤员挣扎着,奋力提刀划过自己的脖颈。
他早已无力,一刀割破了自己的喉咙,人却还未马上死。
绝大的痛苦中,他整个人颤抖起来,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秦成业快步上前,拨刀,猛地捅进他的心口。
“呃……”
秦成业抱着这具尸体跪倒在地,苍老的手抚过他的脸。
“动手。”
简促有力的两个字。
老将却还是跪在那里,没有再抬起头。
只有一滴滴浑浊的泪水落在死去的士卒脸上……
近千兵士走出来,温柔地抱住他们同袍的头,然后,挥刀。
接着,他们挖开土地,将一具具尸体埋葬。
“踏平了,别让人再来打扰他们……”林绍元缓缓说道。
马蹄来回踩踏过,像踩踏着每一个将士的心脏……
~~
不多时,秦玄策与秦玄明领人从马耳山上冲下来。
“快走!建奴来了!”
“他娘的,一口水还没喝上。”秦山渠大骂。
一万余人飞快上马,迅速向北面突去。
才行十数里,忽见前方旌旗招展,扬起漫天沙尘……
“有敌军!”
关宁铁骑迅速转向马头,向东面奔去。
秦成业脸色沉着,一路策马而奔,一面回头向北往去,却见建奴并不驱马来追,依然缓缓进兵。
见此情景,秦成业脸色反而阴沉下来,抬起手便喝令道:“减速行军!爱惜马力!”
行军速度慢下来,林绍元策马过来抱拳道:“大帅?”
“建奴不追我们,说明我们被包围了。”
秦山渠脸色一变,大骂道:“娘的,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猜不出来他就不是皇太极了。”秦成业说着,眼中泛起深深的担忧。
一万人向东又奔了十数里,拐过一座大山,便见前方远远的又是旌旗招展,赫然又是一批清军。
秦成业深知拖延越久,敌军包围越密。他本有心突围,此时看去只见眼前这一队人马打着镶黄旗旗帜,列阵齐整,战力不俗,短时间内难以突围。
“再向北走!”
一万余人再次调转马头,绕过这一片山地,向东北方向斜斜穿过去。
如此奔走数次,便发现四面八方都有建奴兵马,方里数十里内竟无一点缺口。
奔到夹宝山,阵中几匹马长嘶一声,栽倒在地。
秦成业伸手在自己的马脖子上一摸,只见自己座下骏马早已大汗淋漓,体力耗尽。
皇太极带给他的可怖阴影再次在心头浮上来,他回首四顾,看着一张张将士的脸,心头涌起一片悲凉。
穷途莫路了。
没有时间可以感伤,秦成业勒住缰绳,深吸一口气,大喝道:“儿郎们!”
“老夫无能,没办法再带你们活着回关内……”
全军静默。
“辽阳两场大战,一次凭怀远侯奇谋水淹建奴十万大军,一次凭诸君奋勇重挫正黄旗,你们都是好样的!如今身陷重围,皆因老夫无能,垂垂老朽之躯,神志浑盹,误了你们这些英杰将士的性命。”
下一刻,关宁铁骑中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咆哮声。
“我等不愿去关内!”
“我等愿战死辽东!”
“我等愿战死辽东……”
咆哮声一遍又一遍回荡起来,似在击打着远处的山峰。
云卷云舒,似都是被他们喝退。
秦成业转过头,老泪纵横。
这一次,他没有再避着他们落泪。
他高高扬起手中大刀。
“既如此,唯死战!”
“死战!”
……
夹宝山侧,一个个骑兵显出身影,汇聚成一支利箭,向盛京城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这一次,他们不打算再调头,也不打算再突围。
不管前面是多少敌人,他们只有一个目的——
杀敌!
~~
“来了。”
皇太极放下手中的千里筒,道:“朕就知道你会来的。”
二十四万大军回援,分守各个城池堡垒,不让你就地取粮。十数万人围追堵截,秦成业你还想跑?
在大清的土地上,这地方一石一沙,一草一木都是朕的,你还想跑?
杀鸡用牛刀,朕要让你们这些人一个都休想活着回去!
~~
越来越近……
关宁铁骑驱动着最后的马力向前。
他们仅有一万余人,他们身前是正黄、镶黄两旗、汉军旗三万余人。
更远处,十多万大军四面八方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他们牢牢禁锢在这方圆三百里的范围之内。
除了一战,别无退路。
“杀!”
随着箭雨袭落,楚军撞进汉军旗的阵线中。
厮杀声震天而作。
更远处,清军的战鼓“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大地都在颤动。
关宁铁骑没有战鼓,只有呐喊。
“杀!”
秦山渠一马当先,长刀劈落,将眼前的清兵劈成两瓣。
赤血喷薄而出,扬扬洒洒。
“哈哈哈哈……抢了大玉儿!”
秦山渠大笑着,既已决心战死,他心中再无恐惧与顾虑,漫声高喊着,仿佛自己这边兵势更强。
林绍元长刀劈落便是一个清兵应声而倒。
并不是他力气不如秦山渠,相反,他武艺更高。但他每一寸力都是用得刚刚好,同样的体力他能杀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