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凤钗
那道绿影消失拐角处了。幸好他们不是。所以这很好。
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手心忽然一阵暖意,明瑜望去,见边上春鸢探手过来握住她手,眼睛正望着自己。
“姑娘,你手这般凉,方才是不是受了惊吓?我们本待要进去,却被人拦住。”
春鸢道。
明瑜握住她手,略微摇了下头,忽然想起方才仿似看到柳向阳脖颈处有伤痕,开口询问。春鸢恨恨道:“谢公子怎会有这般可恶朋友!”便把方才冲突略微提了下。
明瑜本已纷乱心里添几分沉重。没想到竟会如此凑巧,诸多事情都蜂拥着挤到了一处发生。如今别也只能暂放一边,只盼自己方才突然出现能转移那三皇子注意力,化险为夷,那么自己抛头露面也算值了。
这夜,正德皇帝登上御船,与江州万民一道烧香看会。
薄暮过后,知府谢如春便已将灯船集拢,沿着虹河一路停开,又有师船上摆了经坛,颂经扬法。待到天色暗了下来,无数莲花灯漂浮虹河水面,如繁花盛开,沿河杨柳之上悬满彩灯,七八里蜿蜒不绝,光耀若如白昼。两岸游人香客摩肩擦掌,川流不息。待远远见到一座巨大雕龙画舫游荡而来,璀璨灯火之下,船头香雾缭绕,黄盖宝扇,灯影幢幢,州县官员两边小画船上恭迎圣驾,知道是皇帝宝船过来,早知府预先排好诸人带领下,高呼万岁,一时间声如海啸,鼓钹之声不绝于耳。
明瑜姐妹一道随了江氏与诸人龙船侧一艘小画船上随伺严贵妃。说是随伺,其实连贵妃面也没见到。不过是与未被传召夫人小姐们一道待个舱房中而已。衣香鬓影,浓烈脂粉混了熏炉中龙脑香味,熏得人微微有些晕眩。
谢静竹因孝身未来,裴文莹一直龙船上。明瑜看见谢铭柔朝自己望了过来,有些百无聊赖样子,便朝她微微点头笑了下。她母亲谢夫人方才与总督夫人刚被召上了大船。
身处舱中,看不到龙船船头锦绣堆簇。只光听耳畔传来一浪接一浪巨大响声,也可以想象此刻该是如何一场盛世繁景。
这一场接驾,父亲谨小慎微,做足了场面,却绝无半分逾越。如果不是发生了杜若秋这桩意外,本来也该会如自己所愿那样。但是现,她不知道三皇子到底知道了多少。想到前世里就是那个看起来俊美无比华服少年后抄刀屠了荣荫堂……
她原只想小心侍奉以求好。但是今日亲眼见到了这个前世里未曾谋面刽子手,一丝恨意竟还如毒舌吐信般不可遏制地她心底蔓延了开来。管她知道这不应该。这一世里,和裴泰之一样,他现也还只是个皇子,并没有对荣荫堂怎么样。
明瑜忽然觉到一阵气短,耳边嘶鸣有声,急忙闭了下眼睛,靠身畔江氏肩上。江氏侧头,见她脸色难看,急忙扶住了小声道:“阿瑜,怎么了?”
明瑜睁开眼,那一阵不适已是缓了过去。见她面上虽敷了脂粉,却也遮不住满脸疲乏,晓得她这几日辛苦,心里又挂念安墨,便摇了下头,低声道:“舱里有些闷。”
江氏自己也觉气闷,看了下,便道:“虽不会传我们上去,只也不好擅离。到窗边坐过去,稍微开点窗,想来也不打紧。”
明瑜嗯了一声,正要随江氏过去,忽见舱门打开,下来一个身着紫服宫人,笑容满面道:“贵妃娘娘听闻阮家大姑娘素有才名。娘娘说,生平喜便是聪慧女孩,不记得是什么模样,特开恩召上大船叙话。”
明瑜大吃一惊,抬头见舱中诸多妇人小姐齐齐看向了自己,俱是又羡又妒模样,一颗心便紧了起来。
严贵妃好端端怎会突然点名要见自己?她又从何晓得自己“才名”?难道竟是龙船上一直陪侧裴文莹她面前提起过?若是如此也罢,怕却是这一场传召与自己今日瑜园露面有关。
明瑜还怔忪间,觉被人轻轻推了下,定睛看去,见江氏正有些忧心地望着自己,晓得她不放心,又见那宫人还等着,不敢怠慢,急忙压低了声道:“娘放心,我没事了。”
江氏抬手替她整了下衣领,明瑜朝她笑了下,跟着宫人出了舱门,一阵凉风迎面而来,带了些许水腥之气,却比舱中不知舒透了多少。
明瑜长长呼吸了口气,看着从高高龙船上放下搭过来一道弦梯,定了下心神,跟着那宫人小心登了上去,见龙船上灯火通明,沿着甲板之侧几步就是一个执戟卫兵,刀锋铁甲灯火映照之下,闪闪绽着寒光。
舱室大而华美,船行走缓慢,几乎感觉不到这是船中。镂空熏香炉里叠烟熏散,明灯浅色黄晕徘徊一身绯红凤纹宫装贵妃身上,照得她犹如神妃仙子。虽儿子也已十岁,她看起来却不过三十出头,极是明媚。此刻身边恭立了一排宫女宫人,谢夫人与总督府夫人正陪坐侧,裴文莹也。
明瑜不敢多看,被宫人带入后,就朝严贵妃下跪行过大礼。贵妃待她见完礼,命平身,这才笑吟吟道:“你便是阮家女儿?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啊?”
“回贵妃话,民女名明瑜,十一岁。”
明瑜屏声敛气答道。
“过来近些,好叫我看仔细。”严贵妃朝她招了下手,笑道。
明瑜前日那回随众人远远瞧了眼她,只觉浑身凛然贵气。此刻见她却这般亲切,强自压住心底不安,低头靠近了些。贵妃执住她手,叫抬起头来,细细看了一眼,这才对着边上二位夫人笑道:“果然是人如其名,长得仿似尊玉雕人,浑身透着玲珑气,我一见便欢喜。”一边说着,一边已从自己腕上摘下一串金托珊瑚手钏,戴到了她腕上。
手钏戴明瑜腕上嫌大,有些垂下来,明瑜不敢叫它滑落,用手托住了,就势跪了下去道:“多谢贵妃赏赐。只是太过贵重,民女愧不敢受。”
严贵妃笑而不语,边上谢夫人忙道:“贵妃赏了你,便如赏你全家。那是天大恩赐。侄女你谢恩便是。”
明瑜急忙谢恩。严贵妃点头命她起来。明瑜这才站了起来,小心等一边。
那宫人方才传唤之时,分明是说贵妃听闻她“才名”,此刻过来了,却是丝毫未提及此,又随意问了几句别话,便叫退下。
明瑜如坠云里雾里,却又松了口气,忙拜过,仍是跟着那带她来宫人退出了舱室。刚转过个拐角,经过看见前面那宫人停住了脚步,躬身唤了声“三殿下”,一惊,抬眼望去,见今日瑜园见过那三皇子此刻正站那里,朱袍玉带,端是玉树临风模样,一颗心已是怦怦乱跳起来,急忙垂了下头,拜让到一边,只盼他是无意路过。偏那锦绣朱袍却是不偏不倚,停了她面前,耳边已听他问道:“你外祖便是江夔?”
明瑜暗吐一口气,眼睛仍是盯着他飞绣龙纹袍角,恭敬应道:“正是。”
“久闻江南钟秀毓灵,到过方知所言不虚。江老太爷我神交已久,不想他外孙女竟别具一格。若非亲眼所见,委实难以置信。”
明瑜听出他话里微微带了讥讽之意,微微抬眼,见他正居高望着自己,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说不出一种怪异神情,急忙又低下了头,一语不发。
“我听说你家江南极有名气,几代营商,生意竟做到了边城,可有此事?”
兆维钧盯着对面那女孩,慢慢问道。见她低垂着头,看不到脸,只见乌黑鬓边插着一支雕翠蝴蝶簪,灯下闪着晕光。
明瑜心中一紧,斟词酌句道:“回三殿下话,江南鱼米之乡,地本丰饶,我家虽本地略有些商名,只实算不了个中拔尖。”
兆维钧嗯了一声,忽然道:“方才是我母妃传了你吧?既凑巧遇到了,回去见到你爹,代我传个话,就说这几日承他费心了。连父皇也不止一次我面前赞他忠心。”
明瑜未料他竟突然会这般说话,尚愣怔间,忽听身后起了脚步声,回头见裴文莹竟正被个宫人陪着朝自己过来,面上带了笑,上前朝兆维钧见了个礼,叫了声三哥哥。她祖母王太君与太后是姐妹,故而私下都这般称呼。
兆维钧笑道:“听说你过几日就要被你哥哥送回京中了,要与小姐妹道别,想必满肚子话,做哥哥就不打扰了。”说着又瞥明瑜一眼,转身而去。
明瑜望着他背影离去,心中仍为他后对自己说那话费解不已。若是自己没有会错意,他这难道竟是拉拢自己父亲?父亲虽只是个白身商人,手上却有通天下商铺和实实真金白银。再往深一层想,莫非前世里因了自己嫁入裴家,父亲也卷进了这场纷争,后选择把身家押了太子身上,这才真正得罪了这三皇子,招致了后灭门之祸?而那时候,就算父亲有所动作,自己也绝不会留意到。
明瑜被这个从前想也未曾想过念头惊得后背出了层冷汗。
“阮姐姐,我送你下船。过几日我便要走了,真有些舍不得呢。”
两人沿着金碧辉煌通道,向方才舷梯口走去时候,裴文莹叹了口气。明瑜劝解了几句,想了下,又问道:“方才不知贵妃何故突然召我?莫非妹妹贵妃前提过我?”
“未曾提过。反是贵妃自己问及你,我才说了几句。”
明瑜心中已是了然,想来这一场召见、恩赏,甚至后来偶遇,都应是预先安排好了。只不晓得那三皇子是如何晓得自己身份。若非是离去后被谢醉桥道出,便是自己出了瑜园,马车被他人跟踪。
明瑜几次叫裴文莹止步,她却执意要送,小声道:“坐那里怪无趣。”两人随了宫人一直走出船舱,登上了甲板。这才发觉龙船已停下。正要叫她再止步,忽四周香雾齐喷,鼓声大作,见桥头与散布龙船四周小花船之上骤然升起了一片绚丽烟花,刹那间半个夜空开遍了火树银花,照得河面金光璀璨,两岸俱是游人百姓齐声高呼,震耳欲聋。
裴文莹被这景象吸引,停住了脚步仰望。随行宫人也抬头望去,啧啧称叹。江州虽除夕元宵也齐放烟花,只此次烟花却是谢知府特意聘了人做出,自然比平常胜一筹。
“阮姐姐,看那个!真美!”
裴文莹毕竟是个孩子,看入神,扯住明瑜袖子指着前方正腾空而起一束烟花。明瑜顺她所指看去,眼角余光忽瞥见一团火球从龙船下方一艘小花船上斜斜而来,伴着尖锐鸣声,穿过甲板上两个卫兵中间空隙,直直朝着她身侧裴文莹弹射过来。裴文莹这才发觉,极度惊吓之下,竟只呆立不动。宫人和附近卫兵也看到了,大惊失色,齐齐扑了过来,却哪里赶得上那火球速度,转眼便到她脸面之前几尺之处。
明瑜离她近,几乎想都未想,猛地倾身将她推开,那火球弹射到了她肩颈之上,砰一声爆开,立时一阵灼滚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