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
南京城里论个人地位高低,无出魏国公之右者,守备南京手掌兵权……虽然是形式上的,但毕竟有着替皇室牧东南之意。
能在权势上压过魏国公的……如今南京城里一个都没有,严党赶走一批,李默又赶走一批,这些人如果没有辞官,大都猫在南京熬日子,每日盼着严嵩完蛋或者嘉靖帝得道升仙。
当代魏国公徐鹏举亲自出门相迎,这是让人意外的隆重礼节,毕竟对面只是今年刚刚中进士的巡按御史。
但徐鹏举不以为意,勋臣是否过得如意,首要就是圣眷,面前这位青年简在帝心,又于裕王交好,他如何会轻慢呢。
“一年多不见,老弟身登皇榜,又两度再胜倭寇,真是少年英杰,可把天下人都比下去了。”如富家员外似的的徐鹏举携着钱渊的手一直入内。
“国公爷谬赞了。”钱渊神色淡淡,挥手让侍从退下,拿起茶盏先喝了几口,才说:“年许未至南京,园林尚未完工?”
徐鹏举愣了下,笑呵呵道:“实在是囊中羞涩啊。”
“囊中羞涩?”钱渊看了眼唯一被徐鹏举带进来的徐邦宁,挑眉道:“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国公爷上疏,倭寇连年扰乱,兵船不足用,请改沙船,并增造两百艘。”
看了眼脸色渐渐淡下来的徐鹏举,钱渊轻笑一声,“如今东南沿海官军兵船,唯有台州、松江兵船各数十艘,那两百艘沙船呢?”
当年郑和下西洋的船队中最有名的是福船,但实际上沙船的数量才是最多的,这种船只多桅多帆,吃水浅,阻力小,能在海上快速航行,载重也不算太小,一般在四千石到六千石,约莫后世的五百吨到八百吨。
因为郑和下西洋的船只大部分都是在南京打制的,所以此地一向是朝廷打造兵船的主要基地,徐鹏举上疏改沙船,增造两百艘……名义上是为了剿倭,但暗地里另有目的。
徐鹏举眼珠子转了转,迟疑的低声问:“展才,可是陛下……”
“和陛下无关。”钱渊干脆利索的说:“欲开海禁通商,国公爷助我一臂之力。”
“老弟这是在开玩笑了。”徐鹏举老神在在的靠在椅背上,“禁海乃是祖制,你要老哥拿魏国公这块牌子陪着你冲锋陷阵?”
钱渊冷笑一声,起身道:“南京应有沙船四百艘,但实际只有百余艘,还都在操江提督麾下,调拨至松江、嘉兴、杭州百余艘,剩下还有百艘……国公爷想必也不会蠢到全将银子吞进肚子了。”
“倒是有件事很奇怪,操江提督高渐卿曾经提过,麾下那百余艘沙船都是嘉靖三十二年到嘉靖三十三年拨付的,但之前南京还有两百艘沙船,哪儿去了?”
“国公爷,开海禁通商是何等大事,你觉得我钱某人会随随便便上门求助?”
徐鹏举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惨白,咽了口唾沫将徐邦宁赶出去,起身走到钱渊身边,“老弟这话……倒是不太听得懂。”
“嘉靖三十一年,沥港尚未被毁,海贸旺盛。”钱渊有点不耐烦了,直接点题道:“宁波、台州、绍兴突然有几家海商不知从哪儿弄来沙船出海,赚的盆满钵满,当然了,沥港之战后,这些沙船大都不见踪影。”
看了眼松了口气的徐鹏举,钱渊哼了声,“不过如若国公爷信得过,钱某人可以找回来……说不定那些船主还是宁波、台州的那些海商呢。”
对比起其他人,钱渊获知消息的渠道太多了,他能遍览旧日公文,能从谭维、父兄那打探,自身还是个穿越者,对信息的归纳总结能力也超越了这个时代。
其实事情很简单,徐鹏举上疏朝廷增设两百沙船,那时候还处于汪直和浙江沿海官员的蜜月期内,他从南京原有的沙船中调拨了一部分去做海贸,然后再用朝廷拨付的银两打制新的沙船拨付给操江提督。
但是很快,一声霹雳,时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掀起大战,沥港被毁,大量海商沦为倭寇,那些沙船也大都落入倭寇手中,如果这件事被捅出去……魏国公这个爵位未必会怎么着,但徐鹏举本人必定要倒大霉。
一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徐鹏举既贪且蠢……钱渊早在今年七八月份就有所怀疑,入京后又详加打探,有了把握才会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特地绕路来了趟南京。
“老弟……”徐鹏举一屁股坐下,双目无神道:“老哥哥我也是没办法啊……”
上一代魏国公徐俌是徐鹏举的爷爷,长子就是徐鹏举的父亲徐璧奎,但幼子徐天赐最得徐俌的宠爱……看看这名字就知道了。
徐天赐掌管魏国公府庶务数十年,将大量财物、房屋、田地都抢了去……其中最有名气的就是从祖宗徐达时就传下的太傅园。
这太傅园占地约270亩,其中水面约70亩,是南京规模最大的私人园林……后世也是南京著名的景点之一,不过换了个名字,叫白鹭洲公园。
其实刚刚袭爵时期徐鹏举过的挺难的,直到嘉靖十五年,徐天赐为了将太傅园彻底抢走,将堂侄徐鹏举拉进了海贸生意。
从那之后,尝到了甜头的徐鹏举的身家开始急速攀升,刚开始还真是送货而已,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魏国公府的田地、庄园非普通豪族能比,产出极多。
嘉靖三十年前后,徐鹏举开始不满于只做走私这条线的上游,而实际参与到走私中……直到倭寇开始祸及大半个东南,到现在外面的园子也没修完,就是因为海贸断绝,银子不够使了。
“两件事。”钱渊竖起食指,“第一,南京这边船厂打造沙船,立即拨付台州、宁波,国公爷不会告诉钱某人没银子吧?”
徐鹏举咬着牙狠狠点头,他倒是想不答应,但去年倭寇险些侵扰南京,嘉靖帝看他非常不顺眼,而钱渊是嘉靖帝宠臣,又和裕王交好。
“第二,开海禁通商,助我一臂之力。”钱渊竖起中指。
“绝不可能。”徐鹏举阴着脸立即摇头,他虽然蠢,但也知道身为勋臣绝不能搅进这种事。
“国公爷也应该知道,朝中财用大乏,户部仓库的老鼠都要出去讨饭,而东南抗倭需要大批银两,胡汝贞截留两淮盐税半数弥补军费之用,但绝不能持久,否则不说满朝皆言杀,就是陛下也不会点头。”
钱渊细细道:“所以如今只有两法,一是继续加派提编,南直隶半数府洲、浙江、湖广大半、江西都已经行提编法,有的府洲都已经提编到嘉靖四十年,此法有利有弊。”
“其二,开海禁通商,以关税弥补军费不足。”
钱渊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徐鹏举,“国公爷可以放心,钱某绝不是为要挟而来。”
徐鹏举心里大骂,不要挟我……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翻那些陈年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