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
风还在刮。
宁卫民低着头在路上蹒跚的走。
没办法,腿脚乏得要命,想快都快不起来。
何况他裤子右腿儿开了个大口子,一迈步,就如同穿旗袍似的露出小腿。
左脚的鞋面和鞋底分开了一半了,也跟蛤蟆嘴似的吐着脚指头。
这样的行装也累赘啊。
不仅如此,更为丢人的是,他这一撒开脚丫子,没敢回头,只顾傻跑。
居然一气儿跑到了两公里外的八里庄。
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连公共汽车牌子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这不,沿着这条大道奔西,步行了又有二里地了。
可别说站牌子了,他就没见过一辆途径的汽车。
往来的只有牲口拉的大车,连“三蹦子”、三轮车、自行车也没一辆,居然比东郊还荒凉呢。
他是真想找个百货商店,赶紧换条裤子,换双鞋啊。
他也想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歇歇脚,再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
刚才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
可惜,既没有商店,也没有地方让他吃饭,让他休息。
这条路上就是个纯粹荒郊野地。
除了道路两边的野树杂草,到处都是随风舞动的爆土扬烟。
既然如此,那也只好慢慢的溜达着吧。
终归方向是没错的,想必在太阳落山之前,再怎么也找着回家的路了。
哎呀!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只饿着肚子又伤了翅膀的小鸟儿,心里充满了窘迫的哀叹。
自然而然,思念起前世的好处来了。
还是网络时代牛啊。
再偏僻的地界,用智能手机APP上下个单,也会有车来接的。
哪儿用得着受这种罪啊?
还是法治社会好啊。
就这样的情况,立马报警,保准儿能让这帮小子直接进去。
回头再告他们一个倾家荡产,哪儿用受这种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再怎么着,也得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亏得他够机智够勇敢,才能顺利的脱离险境。
否则真挨这么一顿胖揍,小命能保住,也免不了折胳膊断腿的。
至于谈到损失,其实倒真的没有什么。
因为盲流子给的钱和他自己的钱,都在身上揣着呢。
真没了的,不过是大包里那些干活用的家什,还有一麻袋的铜而已。
而明天,他是定不会再回东家垃圾场了。
自然,那帮盲流子让他代买的东西也就无需采买了。
如果这么来论的话,他甚至是赚的。
关键还是他被这无妄之灾,整得小心肝儿很受伤啊。
他的自尊不但受到了野蛮的践踏,而且自己也有点臊得慌呢。
因为点儿背是点儿背,可说到根儿上还能怪谁呢?
多半还得怪他自己个。
师父早就提醒过他了,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
可谁让他不当回事,非要奔着沟里去啊。
这恐怕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所以说,他想跟老爷子诉诉苦都不好意思启齿。
哎,师父要是知道,别说安慰他了,准保得挤兑他。
“你小子,有脑不用,纯属有病。活该!还是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数数你自己个儿的脑细胞儿去吧。”
…………
当天,宁卫民到家的时候,又已经是饭菜飘香的时辰,傍晚六点多了。
但这可不是路上真走了这么长时间。
事实上,下午两点多他就走到金台路了。
其他的时间,都是因为他买鞋,买裤子,吃饭,洗澡,换衣服耗费的。
所以,等到他进院儿的时候,已经没了穿着露腿裤子、开口鞋的那份落魄。
但换上了新裤子和新鞋,却也引得邻居们一双双眼睛都是探询的意味。
像边大妈和罗婶儿就主动询问起他来
“哎哟,卫民,今儿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换新的了?这是捡着什么宝贝了吧。发洋财了?”
“民子,这两天可头一次看你回来这么晚。哎,你那大包怎么没了?”
宁卫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路上已经编好了借口。
“嗨,罗婶儿,发什么财啊。不瞒您说,今儿我可太倒霉了。回来的路上,裤子剐了不说,还一脚踩泥里了。您猜怎么着?等我拔出脚来,面儿是面儿,底儿是底儿。我不买新的,怎么回来啊。回头还得劳烦您帮我撩两下,把这裤子补补呢……”
“嗨,大妈。您问我那大包啊,让我给处理了。不为别的,人家垃圾场贴了告示,不让再随便捡垃圾了,一个带红箍的跟我说,以后垃圾场就政府管起来了。我一琢磨,那些东西用不着了,干脆烂七八糟的一卖,换俩钱儿得了……”
嘿,要说这小子是真能编,故事讲得活灵活现。
几句话逗得边大妈和罗婶儿笑不拢嘴。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强颜欢笑。
属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心里的苦自己知道啊。
真等到一进屋,宁卫民也就变了颜色。
躺到床上,只知道闷闷的抽烟。
还得亏今儿老爷子上的是晚班,他不用再跟谁演戏了,否则更得郁闷死。
不为别的,关键是这口气缓不过来。
他脑子里倒想不转悠这事儿,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都不成。
窝囊,呕心,憋屈,太欺负人了!
凭什么啊?
老子吃了那么多苦,才好不容易找个赚钱的营生,容易嘛。
结果自己的算计、经营全都白费,只为了让别人来欺侮!
师父话说的好听,暴力是蠢人的无奈之举。
可难道在耍胳膊根儿的手里,聪明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当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啊?
难道除了把亏吞进肚子里,敬而远之,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吗?
而就在宁卫民心里运气的时候,偏偏房顶上的耗子也来捣乱。
这帮家伙也不知撒了什么疯,反常极了。
天儿还没全黑呢,就在他头顶上顶棚上闹腾,“吱吱”叫个没完。
最可气的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耗子尾巴还从顶棚的小洞里垂下来。
这不成心嘛!
躺在床上的宁卫民感到邪火一下下的往脑门上拱。
他也懒得起来,烟叼嘴里,直接扒了脚下的袜子缠成了一个蛋。
然后使劲儿朝着那耗子尾巴扔了过去。
可惜顶棚太高,他又没有金镖黄三泰的本事。
于是袜子失了准儿,不但根本就没砸中。
反倒掉了下来,正砸在了他自己的眼睛上。
“哎哟!”
瞧瞧,多倒霉吧。
可也别说,就这一家伙,宁卫民反倒如同一休哥附体,忽然想到了两处差点被忽略的重要关隘。
他眼眶子是一黑,可心里却是一亮,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第一,这件事,多半只是废品站的人想要报复他。
盲流子们没掺乎其中,甚至大多是不知情的,包括“将军”在内。
否则的话,这帮头脑简单的人,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呢?
要想办他,当然在垃圾场下手最稳,活埋了他都没人知道。
第二,这帮废品站的人太自以为是了,暴力这种威慑,也是需要条件才能运用的。
这毕竟是新社会了,不是旧社会了,他们要是真正的流氓,他还真惹不起。
可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想继续过肥的流油的好日子,才会来找他的。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一个无家无业的孤儿,真要是奔着砸锅去,还不定谁怕谁呢?
第三,也是巧了,今儿赶上这天气,他带着口罩,连脸都没露出来。
即使盲流子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处。
那就是说,现在他在暗,那帮兔崽子在明。
所以这么看,这事儿有缓儿啊,他还真未必非咽下这口窝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