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
争了好一阵儿,裕王和高拱才发现,引发话题的钱渊一句话都没说,手持筷子吃的不亦乐乎。
刺溜抿了口酒,钱渊才发现安静下来了,干笑着说:“殿下说得对……世叔也说得对。”
这下子裕王和高拱都不满意了,齐齐脸色不渝的看过来。
“如今东南倭乱,陛下钦命厉行禁海,贸贸然提出解海禁许通商,从陛下到内阁,再到六部六科、都察院、翰林院,无人响应……”钱渊轻声说:“高大人不是不愿意,只是劝殿下待时而动,还请殿下谅解。”
“这是哪里话?”裕王赶紧起身扶住要拜倒请罪的高拱,“我知高师傅是为我好。”
看完这一出,钱渊才说:“自高祖皇帝驱逐鞑虏,恢复汉人衣冠,建大明,倭寇就已经出现,永乐年间,世祖于松江设金山卫备倭,到直到嘉靖三十二年,倭寇才蜂拥而至,以至于攻城略地,东南沿海处处战火,万民哀嚎,殿下和高大人可知为何?”
高拱虽然自傲,但也知道,论对东南倭乱的起始,自己远不如涉入其中的钱渊,他拱手正色道:“愿听展才高论。”
“三个原因,其一是自嘉靖十年开始,西洋、东洋诸般海贸渐渐旺盛,规模远胜正德年间,倭乱中不仅仅有倭人、明人,也有不少西洋人,甚至就在嘉靖三十二年,佛郎机在广州濠镜以银钱贿赂官员大片占地。”
钱渊第一次大约的讲诉这个时代正在全球发生的那些事,向裕王和高拱描述那本他自己也没看过的《马可·波罗游记》,描绘那些为了黄金、瓷器、茶叶、绸缎蜂拥而至的西洋商人。
以后世的观点来看,东南倭乱发生的根源在于渐渐成型的东西方商贸交流和明朝政府无视之间的碰撞,在小股倭寇侵袭沿海之后,明朝的主流观点一直是禁海。
高拱听得聚精会神,“所以说,大量商人出现在沿海,这是引发倭乱的起点。”
这事儿不能说的太细,也没这个必要,毕竟时代不同,三观都不一样,说出口人家也理解不了,钱渊只能点点头。
“倭寇国朝之处就屡屡作乱,但始终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我翻看查询过历年各地的地方志,只有松江、嘉兴每隔几十年会出现几次倭乱,但规模也很小。”
“所以,其二还是因为人。”钱渊竖起第二根手指头,“汪直纵横海上,人称五峰船主,在倭国占据好大一片领土,尽皆汉人衣冠,自号徽王,但汪直不是关键,关键是徐海。”
“我听说过这个徐海。”裕王皱着眉头说:“这几年闹的比较大的两次倭乱,倭寇头目都是徐海。”
“此人和汪直一样,也是徽州人。”钱渊细细说:“少年时在杭州虎跑寺做过和尚,后来被其叔父带去海上,此人实在不同凡响。”
钱渊看了眼高拱,叹道:“天生将才。”
“天生将才?”高拱有些惊讶,“东南卫所兵丁不堪用才是主因吧?”
“绝非如此。”钱渊摇摇头,“东南倭乱四起之处,卫所兵不堪用,遇敌则溃,但之后朝廷设浙直总督,调集六省兵马,其中也有能战的强兵,但还是比不上徐海麾下倭寇。”
“其实所谓的倭寇是分散的,一千倭寇中说不定都能分七八支,但三年前徐海击溃俞大猷,借此整合海上倭寇,麾下倭寇一度超过三万。”
高拱和裕王沉默了会儿,前者叹道:“因一人而兴,史书上屡见不鲜。”
裕王知道钱渊也不赞成现在就开海禁通商,事实上他自己也清楚不太现实,他只是在两位腹心面前表一表态度而已,“展才,还有最后个原因呢?”
钱渊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端起酒盏顿在半空中,平静的说:“当然是因为王民应。”
看着钱渊一饮而尽,曾经一起讨论过这个话题的高拱轻声解释道:“嘉靖三十二年,王民应令卢镗、汤克宽攻舟山沥港,沥港被毁,汪直西窜,大量商人沦为海盗倭寇,自那之后,东南倭乱才正式拉开序幕。”
看裕王还没明白过来,高拱压低声音细细解释了好一会儿,裕王拍着桌子大骂了好几句。
“当日展才也在杭州,他和王民应长子王世贞交好,曾经私下相劝,但王民应一意孤行,后果和展才所预料的基本一致。”
连续饮了四五杯酒,钱渊晃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笑着说:“殿下,不管在朝在野,都需要待时而动。”
高拱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个一脸笑容的青年,虽然是以探视寡母的名义请假南下,但他很清楚,钱渊短期内是不会回京的。
这顿饭都吃了快一个半时辰了,锅里的汤汁已经烧干,火炭已经熄灭,三人只拣着几盘凉菜吃。
从资质上来说,裕王比嘉靖帝要差得多,但他也有自己的优势,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从不吝啬于向他人请教,但他的劣势也很明显,权力制衡之术不太熟练,而且很没有眼色。
接到钱渊递来的眼神,高拱咳嗽两声,“展才明日离京南下,又恰逢王妃有孕,殿下设宴为展才送行,不知还有何交待?”
裕王愣了下,茫然摇头后才醒悟过来,看向钱渊笑道:“展才,有事只管说……你可是孤的福星呢。”
钱渊离席施礼,正色道:“殿下,开海禁通商一事,短期内绝不可行,但此事需要尽早筹备。”
裕王来了兴趣,“展才你的意思是?”
“朝中户部据说能饿死老鼠,日后殿下正位大宝……那时候是最需要银子的。”钱渊加重语气。
裕王这下子反应的很快,连连点头,脑子没坏的都知道嘉靖帝修道修到最后……绝不是扑哧扑哧两只手飞上天,而是应该被埋进坟墓。
普通人死了埋进坟墓也就个简单的仪式,官宦世家要隆重点,但也费不了太多银两,只是仪式比较复杂,但皇帝是不同的……花个一百万两银子,那算是寒酸的!
所以裕王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应该去打造户部仓库,看看有多少银子。
钱渊瞥了眼高拱,补充道:“而且殿下如今潜龙,招揽有识之士也是要银子的……不是谁都如高大人这般品行高洁。”
裕王又是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赞同钱渊这话,还是感谢钱渊这个帽子盖的好……不是孤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实在是没办法啊!
面对高拱狐疑的眼神,面对裕王的殷殷期盼,钱渊拱手道:“此番南下,臣会落脚台州,如剿倭顺利,想组建一支船队扬帆出海,还望殿下允许。”
裕王起身来回走了几步,以他的本意是想一口应下的,但心有忌惮。
“此事倒是几个月前在西苑提过一嘴,陛下也没说什么。”钱渊窥探裕王脸色,补充道:“待得殿下正位大宝,船队自然要上交……到时候就是皇家船队。”
裕王眼睛一亮,转头看向高拱,后者在心里盘算一番深深看了眼钱渊,这家伙在这方面下的功夫不浅,只怕早有这想法了。
关于市舶司,高拱心里是有数的,朝中文官主流意见禁海,一方面在于东南倭乱,另一方面在于市舶司是归属宦官势力范围的。
有一支直属皇室的船队,市舶司就有可能转为外朝正式衙门,以文官管辖,钱渊这稀泥活的还挺好。
沉思良久后,高拱微微向裕王点头,“此事让展才去办,但不得声张,即使王府其他讲官也最好……”
裕王笑着点头,“展才,此番南下大展宏图,孤等你回来!”
钱渊浅笑施礼应是,今天他很有信心,因为他需要劝说的只有裕王,高拱是不会反对的。
原因很简单,钱渊记得很清楚,明朝历史上提出复元朝海运代替漕运的官员并不多,高拱就是其中一个,这是穿越者专属的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