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
已经是四月下旬了,天气不冷不热,但却很是难熬,从月初到现在,京城滴雨未下,虽然不热,但压抑的很。
推开窗户,钱渊仰头看了眼,天上乌云密布,隐隐有雷声回响,久违的劲风吹来,将窗框撞的叮当乱响。
“渊儿?”
钱渊转头看去,叔母陆氏沿着才修建不久的长廊而来,会试结束之后,钱府园子除了东面划出一片给酒楼所用,其他地方渐渐成型,这条长廊从钱铮夫妇院子一直通到随园。
“辛苦叔母了。”钱渊施礼道:“择期已定?”
“聘礼送了,日子也定了,五月四日。”陆氏掩口笑道:“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猴急。”
钱渊一笑正要说话,蛇形闪电划破长空,轰隆隆的闷雷声随之而来,不过喘几口气的工夫,淅淅沥沥的小雨转为瓢泼大雨,砸的长廊顶瓦片声声作响。
两人赶紧回了屋子,陆氏笑道:“真是好一场大雨,还好早上让你叔父带了伞,聘礼也早早送过去了。”
“这么大的雨,带伞也没用。”钱渊随口道,狂风夹杂着雨水刮来,两人又往里间去了。
“对了,不是说今日请你那些傧相商量迎亲事吗?”陆氏接过钱渊端来的茶,“可惜这么大的雨,换一日再说吧。”
钱渊默然无语,原本是晨间相聚,但直到现在将近午时,一个人都没来,甚至一个消息都没递来,虽然没让人出去打探,但他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
与此同时,诸大绶也在默然无语,身为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人关注,毕竟和前几任状元不同,他身上是有标签的。
从今年初到会试、殿试、选馆,随园士子在京城博出好大名声,而最受关注的钱渊在多方势力之间辗转腾挪,和严世蕃交好,和徐府联姻,简在帝心,又入裕王府,诸大绶身为随园士子一员,自然很受关注。
往日里翰林院里热闹的很,多的是那些熬了七八年,十多年还没出头的老翰林,反正不指望升迁了,嘴巴就有点大,喜欢捕风捉影大肆评论。
但今天翰林院很安静,这些饱读诗书的士子三三两两聚集,只在窃窃私语。
这时候孙鑨匆匆忙忙过来,拉着诸大绶走到角落处。
“虞臣出去了。”诸大绶低声说:“去找博茂。”
孙鑨点点头,冼烔年纪太小,又性情冲动,选官入了六科为给事中,这种节骨眼上可别惹出什么乱子。
“文长呢?”
“一早就被召入西苑,到现在也没出来,本来说好了打个转就去随园,今日展才纳吉,说有事商量。”诸大绶看看没人注意到这边,低声问:“真的是工部弹劾天官?”
“嗯,赵文华入西苑觐见陛下弹劾李时言。”孙鑨为人稳重,但二弟孙铤消息灵通,刚刚问回来。
“京察?”
“不知道,没弹劾奏章,不过通政司,展才叔父那边也没消息。”孙鑨扯扯嘴角,“刚从那边过来,好几十号人涌入通政司。”
这时候,一早刚来上班就被召入西苑的徐渭终于回来了,沿途同僚纷纷打招呼出言询问详情,就连看随园众人极为不顺眼的袁炜都凑了上去。
以徐渭的性情,自然是全数不理睬,连敷衍的话都懒得说,一路走到诸大绶、孙鑨身边,然后转身一声不吭的盯着围拢过来的同僚。
一直等到其他人都或讪讪或不爽的走远,徐渭才压低声音说:“陛下大怒,李时言已入昭狱。”
“什么?”
“什么?”
诸大绶和孙鑨大惊失色,异口同声。
看众人又看过来,徐渭干脆领头径直离开,出门前随口和袁炜请了个假,诸大绶、孙鑨紧随其后。
“走,去随园。”徐渭神色不喜不怒,“待会儿一起说,省的再费口舌。”
徐渭三人是第一批到随园的,之后吴兑、陈有年、孙铤陆续抵达,钱铮也早早放衙归来,最后一个到的是陶大临。
刚进随园,陶大临就嘱咐下人弄条毛巾来,大雨已经停了,他不是擦拭雨水,而是擦拭额头的冷汗。
六科、都察院还真不少人在串联,多有御史、给事中准备上书,陶大临要不是跑了这一趟,冼烔还真会掺和进去,真是个不省心的。
推门进了书房,陶大临正要致歉,正对门的钱渊指了指他,“最担心谁?”
“当然就是他。”
众人都是一愣,齐齐转头看向莫名其妙的陶大临。
“展才下月初迎亲,之后就要离京。”诸大绶略略解释了几句,“本以为展才最担心的是冼烔。”
徐渭幽幽道:“本以为是我……”
一旁的孙铤没忍住笑出来了。
“若论冲动,当属冼烔。”钱渊起身亲自为陶大临斟了杯热茶,口中不停道:“若论刚强,当属登之兄。”
众人都点头赞同,登之是陈有年的字,他刚直公正,过年时候钱渊还教大家玩炸金花,陈有年往往被推为裁判。
“若论能惹祸……这个就不用我说了。”
“我再能惹祸,也比不上你!”徐渭冷笑道:“你数数,从杭州到苏州、松江、嘉兴,哪儿惹不出事,入了京第一天就把徐璠……未来岳父给揍了,也就徽州府那段安静点……就这样还被掳走!”
“你要点脸行不行?”钱渊吐槽道:“要不是你醉酒拖累,我至于被倭寇掳走?!”
诸大绶一脸的无语,其他人都左顾右盼,这一幕见得太多了。
只有还疑惑着的陶大临打断道:“好了好了,待会儿再吵。”
钱渊已经把徐渭气势压下去了,见好就收继续道:“若论博才,当属端甫兄,论沉稳,当属文中兄,论机敏,当属文和兄。”
诸大绶是新科状元,入翰林院两月,博学多才已是公认,孙鑨平日沉默寡言,沉稳有度,孙铤虽然性情跳脱,但家学渊源,很有分寸。
一一点评后,钱渊最后才说:“若论刚烈无双,当属虞臣兄。”
在场的除了钱渊,剩下的全都是绍兴士子,和陶大临相识多年,都皱起眉头,印象中的陶大临性情有点像孙鑨,沉稳老练,何来刚烈?
钱渊慢悠悠解释道:“虞臣兄嘉靖二十五年点生员,但第二年未赴秋闱,直到嘉靖三十一年才前往杭州乡试。
当时杭州陶宅邻家有女,夜奔陶门,虞臣兄不为美色所动,拒之门外,第二日搬离,此事遍传杭州,小弟三年前便有耳闻。”
徐渭习惯性的怼了句,“没听懂!”
“以虞臣兄的才学,嘉靖三十一年乡试居然落榜。”钱渊笑道:“之前听端甫兄说过,当时虞臣兄搬离,迁居至城外僻静处备考,为此染上风寒才名落孙山。”
话说到这了,众人都听懂了,纷纷点头称是,要知道乡试如此重要,陶家又是官宦世家,早就为此备好宅院,换成别人,闭门不纳就是,但陶大临非要搬走,而且还搬到城外去,虽然染上风寒是巧合,但说一句刚烈还真不夸张。
钱渊早早就看出了这点,几个月前提到提编法和一条鞭法的时候,陶大临是第一个站在钱渊这边的,从这点上来看,此人看似稳重,实则刚烈。
不得不说,钱渊前世做刑警的时候还真练出了一副好眼力,呃,这个时代也有类似的说法,那些衙役眼睛最毒。
历史上陶大临登科仅仅两年,给事中吴时来等人上书弹劾严嵩严世蕃,显然,这是徐阶的谋划,因为吴时来曾经在松江任职,一同上书的董传策还是华亭人。
那是徐阶的最后一次试探,之后他曲意严党,事事顺从,把孙女送给严嵩孙子为妾,对严嵩毕恭毕敬,就这么熬到严嵩致仕,才翻脸杀了严世蕃。
当时为吴时来奏章定稿的就是陶大临,后吴时来下狱,陶大临不避危险每日送药送食……前一个这么干的是王世贞,被关着的是杨继盛。
下场是杨继盛被杀,王世贞父亲王忬几年后被严嵩谄毙。
“选为庶吉士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好处。”钱渊突然换了个话题,“得陛下准许,能见识见识那部号称无书不包的《永乐大典》,但没想到时隔百余年,书籍有散落不知去处,有虫蛀鼠咬,陛下有意重录《永乐大典》。”
翰林院多的是吃干饭的,如果有事做,往往就容易升迁或者转詹事府,写青词是一条路,修史修书也是一条路,往往事毕之日就能得以升迁,而且还能避开朝争,倒是挺适合陶大临的。
陶大临默然无语,诸大绶看了眼好友才问:“展才,可有把握?”
虽然一甲出身,但毕竟是新科进士,未必轮得到陶大临。
“在有心人看来,钱展才和徐府联姻,是华亭占了便宜。”钱渊笑吟吟道:“他徐华亭总要出点力气,不能白占便宜吧。”
徐渭翻了个白眼,他一直住在随园,当然知道内情,在他看来,自己这位好友真是无所不用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