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
爱新觉罗·阿达礼,代善之孙,萨哈廉之子,承袭萨哈廉的郡王爵位,论起来,他比去年战死在潮白河的满达海的地位还要高,当徐文朴在阵中呼喝,而城外的建虏骑兵被城头火器大量击杀,已经是溃不成军,再难冲击城门之时,阿达礼知道,就像明军将官说的那样,今日,他怕是难以逃脱了。
明人用高高地泥土墙,堵死了街道两边所有的通路,刚刚有几个蒙古兵砍开旁边的一家店门,试图到房中避难时,不想却一脚踩了一个空,落入明人早就挖好的陷阱之中,尖刺穿胸,当场就没有了气息。
如此一来,街道两边的房屋也是不能进了,屋顶之上,明军的鸟铳手不停射击,其他军士则是投掷手炸雷和炸药包,轰轰轰地爆炸声中,将青石铺就,平坦笔直的西门大街,变成了他们的生死绞肉场。
而他们除了弓箭还击,就再没有其他的反击能力和方式了,对骑兵来说,最好的战场是宽阔的、可以任意驰骋的平原,像这种两面是高,被敌人夹在中间,无法奔驰的场景,完全就是骑兵的死地。
这一刻,阿达礼悔死了。
他恨不该冲动的冲进城中来。
“主子,危险!”
阿达礼正在发呆之际,身前左右的几个亲卫忽然齐声大喊,一起拨马挡在了他的面前,“砰!”一声剧烈的爆炸声,挡在他面前的两个亲卫,连人带马倒了下去,鲜血飞溅,原来就在刚才的当口,一个明军潜到了距离阿达礼不远的房顶上,点燃了一枚手炸雷,奋力投掷过来,幸亏阿达礼身边的几个亲卫足够专心,一直在观察周围的动静,见事情不妙,立刻挺身当肉盾,为阿达礼挡下了这一枚的手炸雷,不然倒在血泊中的就不是这两个亲卫,而是阿达礼的本人了。
阿达礼脸色更白,他左右看了一下,发现跟在自己身边左右的亲卫白甲兵和蒙古骑兵,已经不过六七百人了,不算没有进城的一千人,跟随他而进的两千精骑,竟然是已经折损了大半,借着火把光芒,透过硝烟和血雨,隐隐看到,整个西门大街上,铺满了他大清勇士和战马的尸体,其中,很多没有死去的勇士依然还在血泊中挣扎,但却没有人救他们……
而在前方,他两红旗的精锐白甲兵依然还在拼力冲锋,想要冲破明军的长枪阵,夺门而出,为他这个主子,闯出一条血路来。但明军守卫严密,那森森的长枪,仿佛是勾魂的钩子,一伸一缩之间,就夺去人的性命,更不用说那密集的鸟铳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将每一个试图上冲的两红旗勇士都撕成碎片。
虽然今晚跟随阿达礼突击的,都是两红旗的精锐白甲兵,每一个人都是双层铁甲,甚至有的是三层,但在明军强大的火器面前,却也是毫无用处,眼见的,又有三十几个白甲兵红着眼珠子,嘶吼着冲上前去,但一阵密集的鸟铳声之中,这三十几人,连人带马,已经全部倒在血泊之中了……
隆隆隆,隐隐看见,通州西门正在关闭,明军杀退了挤在门前的建虏骑兵,重新拉起了吊桥,关闭了城门,这一来,城中的建虏已经是瓮中之鳖,无路可逃了。
阿达礼看得绝望,他知道,自己没有逃生的希望了,但他绝不能被明人生擒,不然就是死,他也无颜去见祖先。
满达海去年战死在潮白河,我岂能不如他?
阿达礼体内热血沸腾,忽然吼道:“回来,我们往木门冲!”说着,拨转马头。
原本,今晚他们的目标就是圆拱木门,破了木门,直插通州守军的后方,但不想明军早就布置好了陷阱,在这平坦但却险恶的西门大街,就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横竖是一个死,倒不如拼一把,死在冲锋木门的道路上,总胜过死在这窝囊的大街上!
阿达礼心中这么想。
作为新生政权,建虏亲贵从上到下,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还存有初创时的草莽勇武之气。
阿达礼身边的亲卫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者说,他们是奴才,主子往哪里冲,他们就往哪里冲,没什么好考虑的,于是剩下的六七百个建虏蒙古骑兵,调转马头,不再冲击明军在城门口的军阵,而是呼喊着,向圆拱木门冲去。
圆拱木门一直静静,借着火把光亮看到,门前并没有兵丁守卫,只是木门紧闭。
“杀啊~~”
冒着街道两边射下的铅弹和投掷下来的手炸雷,阿达礼高挚长刀,冲锋在前,表情无比坚定---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木门的另一边。
“砰~~”
忽然,正在冲锋间的阿达礼忽然身子猛的向前一栽,战马长嘶,他的人连同他胯下的战马忽然掉进了一个黑漆漆地大坑之中,整个人失去控制,不由自主的向下面摔去,心中大吃一惊,啊,有陷阱!但就在明白的同时,只觉得胸口剧痛,鲜血飞起,坑底倒栽的尖刺,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
“狡诈的明太子……”
阿达礼口鼻喷血,脑子里最后闪过这个念头……
原来明军早已经挖空了木门前的街道,蒙上了布,做了伪装,但使骑兵向前冲锋,就一定会掉进坑里。
“主子,主子!”
和阿达礼一同掉进陷阱的,还有他身后的两个亲卫,三人一齐身死,身后跟随的亲卫有两个收马不及,也掉入了坑中,后面的骑兵惊的急忙勒住了战马,借着火光向下观望,发现主子阿达礼巨刺穿身,已经是不可能活了,两红旗那些忠心的奴才都大哭了出来。
阿达礼死了,两红旗的骑兵负隅顽抗,蒙古骑兵却已经被杀了失魂落魄,失去了胆气,他们纷纷扔了兵器,下马跪地投降。
一轮遂发枪的密集急射之后,守在大坑之前的两红旗残余被打的七零八落,然后就再也支持不住,终于是崩溃投降……
西门大街不远处的鼓楼上,太子朱慈烺举着千里镜,仔细观看了阿达礼攻城,入城,然后全军覆没的全过程,其间,他一度十分紧张,担心会有意外发生,直到徐文朴成功截断建虏的退路,阿达礼的骑兵被困在西门大街之上后,他才微微松口气,等到阿达礼绝望冲锋,掉进早就挖好的陷阱之中后,他放下千里镜,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从阿达礼以下,建虏三千精锐的骑兵,除了城外的一千骑兵中有败兵侥幸逃走之外,其他入城的建虏兵马,从骑兵到步兵,全部被灭。
此战虽然比不上去年潮白河大胜的辉煌,但其间的凶险,却是远胜潮白河。
潮白河时,大明胜券在握,朱慈烺站在山顶上,轻松惬意的看着满达海进入包围圈,但今晚却不同,建虏正在南城和东城猛攻,两处都是惊涛骇浪,岌岌可危,也因此,从中抽调徐文朴的精兵,到西城来打这么一场伏击,其实是有相当风险的。
但朱慈烺别无选择,建虏送上口的肉,他不能不咬,也唯有如此,才能歼灭建虏的有生力量,给黄太吉以重击,并尽早击垮建虏的军心和士气。
“割下阿达礼的首级,送往南城,令黄太吉知道,他的诡计,已经失败了!”朱慈烺下令。
“是!”
……
南城。
建虏的攻势仍在继续,喊杀声中,穿着各色甲胄的汉军旗和蒙古旗士兵仍然在上攻,但黄太吉的黄罗盖伞之下,却是传来了一声大叫,不是来自黄太吉,而是来自两红旗的老代善。
阿达礼入城,但忽然被明军截断道路之后,还在城外的建虏骑兵知道事情不妙,一面向城内抢攻,一面紧急回报,原本,照黄太吉的计划,在阿达礼的四千精锐之后,还有一万步兵以为后续,但不等步兵跟上,城门就已经被明军堵上了。
“阿达礼,我的孙~~”
代善正在黄太吉身边,听到阿达礼入城,但明军却忽然截断了城门口的退路,作为一个沙场老将,他立刻知道,孙子中了埋伏,被明军关门打狗了,阿达礼是他孙子,在长子岳托,三子萨哈廉先后病死,去年被他给予厚望的七子满达海又战死潮白河之后,他两红旗的男丁,已经是大大凋落,但想不到,今日阿达礼,他最年长的一个孙子,竟然被明军圈入了城中。
那悲惨的结果,不用想就可以知道。
老代善何堪受这样的打击?立刻手捂胸口,在马上大叫了出来。
黄太吉脸色涨红,呼气急促,对鳌拜说道:“快,告诉睿亲王,不惜一切,给朕攻!”
黄太吉是枭雄,他当然知道阿达礼中了埋伏,已经不可能救了,南城急切之间也是攻不下,但代善是他的二哥,代善的两红旗又是他坚强的支持者,不管行不行,他都必须做一下样子,以对代善有所安抚。
“嗻!”
鳌拜急急去传令。
但鳌拜刚走,就听见通州城头传来一阵欢呼之声,数百名明军士兵齐声高喊:“阿达礼,狗头在此~~~”
声音洪亮,穿过炮声和喊杀声,清楚的送到黄罗盖伞之下。
“啊?”
老代善失魂落魄,纵马向前,睁大了眼睛,往通州城头望去,当他看到,明军用竹竿子高高挑起一个带着长长辫子的头颅之后,他大叫一声,跌落马下。虽然他看不清那头颅的面目,但明军同时挑出了一副铠甲,那却是阿达礼的无疑,加上早就有不祥的预料,所以代善气血冲天,一下就坚持不住了。
“礼亲王~~~”
“主子~~”
现场一片混乱。
黄罗盖伞之下,坐在马上的黄太吉脸色更加涨红,咬着牙,身子摇晃。
“皇上!”
索尼见势不对,急忙一把扶住。
黄太吉却推开他,长叹道:“撤兵!”
多尔衮连续接到了两道命令,一是令他继续进攻,二是令他撤兵,其中缘由,他一个字也没有问,因为他已经知道了。
对于南城的失败,老实说,多尔衮并不是百分百的意外,就他的性情来说,他骨子里是不同意这种声东击西、剑走偏锋的取巧的,但黄太吉坚持,所以他只能听从,现在听到失败的消息,阿达礼的人头在通州悬起,除了叹息,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呜呜~~~”
攻城停止,全军后撤的号声和鸣金声终于是响起,已经猛攻了三个时辰,从黄昏攻击到现在,付出巨大人员伤亡的汉军旗和蒙古旗急忙撤退,明军的火炮和鸟铳趁势鸣响,又杀伤了不少的退兵。
战斗结束,双方脱离接触,汉军旗蒙古兵的尸体在城墙下层层叠叠,鲜血染红了护城河,残破的云梯犹在燃烧,浓烟直冲夜空……
东城。
多铎也在退兵,听到南城失败,阿达礼身死的消息,多铎撇了一下嘴,和多尔衮始终思谋大局不同,多铎想的更多的是自家兄弟和两白旗的利益,听到阿达礼身死,所带领的两红旗精锐,几乎全部覆没于城中之后,多铎首先想到的就是,呵呵,经过去年的潮白河之战和今夜的南城之战,正红旗镶红旗的精锐旗丁,损失了十之六七,短时间之內,两红旗再想凑出两千精锐也是难了。
而两红旗是黄太吉的支持者,也是豪格的支持者,两红旗实力受损,对他两白旗,倒也未必完全都是坏事……
这也算不幸中的一丝幸运吧。
唯一的可恨,就是又成全了明太子的名声。
……
代善的军帐。
代善落马之后,立刻就被建虏随军的军医照顾,并一路送回大营之中,经过军医的诊断,老代善只是急怒攻心,晕过去了,身体并无大碍,静养休息,放下心事就好,但阿达礼死在城中,两红旗的精锐白甲兵损失三分之二,这样的致命打击,老代善又怎么能够放下?
苏醒之后,老代善在帐中大哭,黄太吉在榻前安慰了好一阵,才把他劝住了。
出了代善的营帐,望着在帐外候着的满汉蒙群臣,黄太吉脸色沉沉,喘息着说道:“都回去吧。”
“嗻。”众臣行礼,转身离开。
“老十四随朕来。”黄太吉喊住了多尔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