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客栈
第二日一早,竟然是下雨了,春雨丝丝缕缕,密密麻麻,如牛毛细针,沾衣不湿。落在青瓦上,不会发出暴雨的激烈声响,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好似是蚕食桑叶的声音,又似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李玄都推开窗,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微微寒意的湿气。他看了眼外头,客栈的院子没有用青石铺地,所以外头已经是一片泥泞。再往远处眺望,雨雾渐浓,白茫茫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轮廓。
李玄都正要关上窗户,就见一道身影闪进了他的院子,是个女子,却不是宫官。
就见那人来到窗外不远处,问道:“是李公子吗?”
李玄都答道:“是我。”
女子恭敬道:“我家小姐让我传个话,她在东市的放生池等您。”
李玄都略微沉吟后点头道:“我知道了,请你转告她,我会准时到达。”
“是。”女子微微低头,退出了院子。
李玄都略微准备了一下,离开了客栈,往东市而去。
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行人不算多,李玄都从安业坊出发,先是沿着朱雀大街行走,然后转入通惠巷向东而行,在这个过程中,李玄都甚至还用上了轻身功夫,行走如风,饶是如此,也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来到东市,可见西京之大。进了东市之后,经过肉行和酒市,再过常平仓,就远远地看到放生池了。
放生池虽然名为“池”,实则面积不小,东市有两坊之大,放生池占据了东市二十分之一的面积,又有河流连通大名鼎鼎的曲江池,倒像是个小湖了。
便在此时,李玄都忽然听到琵琶声响。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李玄都举目望去,只见放生池的湖面上浮着一艘小船,乐声便是从此中传来。待到琵琶声稍歇,从船舱中走出一人,怀抱琵琶半遮面,不是宫官是谁。
宫官微微一笑,并不与李玄都说话,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雨伞朝岸上掷来。
李玄都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张将开来,见伞上画着长亭细雨,杨柳岸边,题着柳三变的《雨霖铃》下阕:“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油纸伞和瓷器一般,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足为奇,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便和瓷器一般,总不免带着几分匠气,不过这把小伞上的书画却是颇为精致,清丽脱俗,似乎是出自女子之手。
李玄都撑起纸伞,开始沿着河岸缓步慢行。放生池中的游船也随之驶入通往曲江池的河中。
宫官转入船舱,重新奏起琵琶,随声唱道:“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如此一路前行,琵琶声不断,歌声不绝,哪怕是雨势渐大,雨声渐重,也不能遮掩分毫。
自始至终,李玄都脸上都无甚表情,似是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很快,两人便穿过了半个西京,来到了曲江池的岸边,船舱内的琵琶声一停,宫官走出船舱,道:“李公子,请上船说话。”
李玄都也不拒绝,脚下一点,身形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飞向游船,落在宫官的面前,然后合拢起手中的纸伞。
宫官微微一笑,退入船舱之中,点亮了蜡烛,道:“公子请进。”
平心而论,李玄都能从宫官口中听到类似“李公子”这般略显生疏的称呼,却是罕见,他不知这个小妖女又要如何别出心裁,略微迟疑了一下,方才迈步进了船舱。
船舱内放着两张贵妃榻,一左一右,中间是一张小几,上头放着香炉和茶具,在小几之后是落地烛台,罩着灯罩。仅从这番布置来看,是花费了心思的。
宫官坐在左边的贵妃榻上,伸手向右边的贵妃榻一指,说道:“公子,请坐。”
待李玄都坐下之后,宫官又提起前朝官窑烧制的青瓷茶壶为李玄都斟了一杯茶,“公子请用茶。”
李玄都看了眼茶杯,终于开口道:“宫姑娘,你这是何意?”
宫官听了他这句话,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意,惹人生怜。
李玄都却是不为所动。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李玄都志在天下,于他而言,女子情态自然不能动摇其心志。不过基于朋友之义,他还是问道:“宫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宫官叹了口气,轻轻扯动领口,露出肌肤如雪的肩头。李玄都几乎就在同时已经移开了视线,望向船舱外的雨幕。
宫官笑了一声,“紫府,你这又是何必,我还不至于无所不用其极。”
李玄都这才移回视线,却见在一片白皙之中有一块乌青之色,散发着丝丝寒意。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脸色便凝重起来,“这是阴阳宗的‘鬼咒’。”
宫官点头道:“实不相瞒,我在前不久的时候遇到了阴阳宗的二明官钟梧,被他打了一掌,掌中附着有‘鬼咒’。”
李玄都顾不得男女之别,凝神细观,只见这片乌青之色的正中位置已经漆黑如墨,十分诡秘可怖,仿佛一张雪白的宣纸上被污上了一块墨迹。
李玄都缓缓说道:“说起‘鬼咒’,却是与西京有缘。当年地师亲自出手,以‘鬼咒’暗算秦中总督祁英,使其身躯朽坏,当时祁英身为支撑大魏半壁江山的国之重臣,麾下高人无数,竟是无人可破解,最终使得祁英身死,西京城被轻易攻破。”
宫官整理好衣衫,说道:“‘鬼咒’可以算是天底下第一等欺软怕硬的手段,若是施咒之人的境界不如对手,那么‘鬼咒’就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可如果施咒之人的境界高于对手,‘鬼咒’便会落地生根,汲取宿主体内的气血为生,使宿主备受煎熬,生生不息。若要强行拔除‘鬼咒’,还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让人投鼠忌器。而且中咒时日越长,‘鬼咒’扎根也就越深,十分棘手。”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你中‘鬼咒’多久了?”
虽然李玄都的语气无甚异样,但态度中却是透出几分关切,宫官心中微喜,说道:“已有三天,我用了几种秘药,暂且将‘鬼咒’压制住了,使其不至于扩散开来,无奈圣君迟迟不归,却是无人能帮我祛除‘鬼咒’。”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鬼咒’每拖延一日,就会棘手一分。若是等到圣君归来,只怕已经深入骨髓,就是圣君,也束手无策。”
宫官泪眼莹然,幽幽道:“时也命也,看来是我命该如此。”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道:“所幸你遇到了我,我虽然比不得地师、圣君,但对于‘鬼咒’却是熟悉,应对起来,也算有几分心得。你的性命,且丢不掉。”
宫官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梨涡,说道:“我就知道紫府一定不忍看我化作枯骨。”
李玄都微微一笑,“宫姑娘先不忙夸我,我李玄都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正人君子,只是一介武夫,而且你也知道咱们清平会的规矩,从来都是有进有出,所以我帮你祛除‘鬼咒’之前,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宫官楚楚可怜道:“若是我不想回答呢?难道紫府就忍心看我去死吗?”
李玄都道:“那倒不会,我会帮宫姑娘压制‘鬼咒’,不至于危及性命,然后宫姑娘可以等到圣君回来,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宫姑娘难免会吃些苦头。”
宫官幽怨道:“紫府好硬的心肠。”
李玄都不为所动,“我是怜香惜玉、扶危救困,还是冷酷无情、坐视不管,皆在宫姑娘的一念之间。”
宫官轻咬嘴唇,“哎,真是怕了你这个冤家,我说就是了。”
李玄都端起茶杯,朝宫官轻轻一举,示意她可以说了。
宫官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你的事情,你要知道阴阳宗的动向,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我除了派出人手之外,也少不得自己亲自走上一趟。在西域的楼兰城中,我发现了阴阳宗弟子的踪迹,便乔装改扮跟在后头,想要看看他们意欲何为,没想到竟然是钟梧亲自坐镇楼兰城中。也是我贪心了,明知有钟梧,还想要去探听一二,结果被钟梧发现,我虽然勉强逃走,但还是被钟梧打了一掌。”
李玄都听宫官竟是为了清平会的事情才受了伤势,虽然明知道宫官刚才是故意不说,有引他入套的嫌疑,但也甚感歉意,说道:“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里给宫姑娘赔个不是。”
宫官狡黠一笑,“紫府不要总在嘴上赔个不是,要拿出点实际行动。”
李玄都问道:“不知宫姑娘想要如何?”
宫官道:“我不称呼你李公子,而是称你紫府,那你也不要再叫我宫姑娘,叫我官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