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
傍晚,朱慈烺就在宫中,陪着崇祯帝、周后、和定王坤兴他们共用了晚膳。
虽然建虏入塞,情势紧张,但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用膳了,因此席间亲情洽洽,其乐融融,多少驱散了一些崇祯帝心头的愁霾。经过上一次,坤兴庄重了许多,又当着崇祯帝的面,于是就更是小心,不过她依然是席中说话最多的那个人,和周后两人一唱一和,为大明朝的天家增添欢乐,定王却依然默默,只低头吃饭。
晚膳进行到最后,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在王承恩耳边小声说话,王承恩听了皱眉,随即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他会找机会禀报陛下的。
朱慈烺眼角的余光正好扫到,看一眼,认出来了,那个小太监乃是储秀宫的人,而储秀宫现在的主人正是宁妃陈圆圆。
对于陈圆圆被崇祯帝喜欢,继而被封为宁妃的事情,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陈圆圆这样的绝世美女,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抗拒,历史上,崇祯帝将陈圆圆逐出皇宫,不过是因为国事颓废,李自成连连在河南攻城夺地,这一世,因为开封之战的逆转,李自成失去了席卷中原的能力,河南陕西得到控制,崇祯帝心情好了很多,将陈圆圆留在宫中,并封妃子,是很自然的事情。
老实说,朱慈烺倒希望崇祯帝是一个昏君,只沉迷于酒色,迷醉于陈圆圆,其他事情一概不管,那样对他这个太子来说,倒是好事一件,但这是不可能的,以崇祯帝的性子,或许会宠爱陈圆圆,但绝不会因此而放松了国政。
储秀宫的人来传话,不用说,一定是陈圆圆有所要求。
晚宴结束,崇祯帝离开坤宁宫,往储秀宫而去。
看来,即便是危急之中,崇祯帝对陈圆圆的美色,也依然是不忘啊。
朱慈烺又陪了周后一会,在宫门即将关闭之前,离开坤宁宫,返回太子府,随即发出命令,要兵部官员,在京的参将以上的将领,包括京营三勋贵,到京营衙门也就是后军都督府议事,商讨京师防务。
建虏入塞,军情紧急,太子时间抓的紧,夜晚议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因此,接到命令的官员、勋贵和将官都没有怀疑,急急赶到京营衙门,在正堂坐了,等候太子的驾临。
京营将官都到了,唯独三千营主将贺珍不见踪影。
除了京营将官,现场还有一个外将,那就是入卫京师的密云总兵唐通。
唐通,陕西泾阳人,出身将门世家,从榆林守备做起,一路追随总督陈奇瑜孙传庭等人剿匪,积功至密云总兵,是为参加松锦之战的八总兵之一,但就实力来说,他是八总兵之中,实力最弱的那一个,松山兵溃时,唐通跟着王朴吴三桂等人败逃,侥幸逃出生天。历史上,崇祯十五年,阿巴泰率军入塞时,唐通奉命拦截,但却不敢一战,只一路尾随,任由建虏越过京师进攻山东,攻下城池88座。等到清军凯旋而归,唐通与白广恩截击于螺山,又大败而归。
甲申之变前,唐通封定西伯,与吴三桂、左良玉、黄得功一起奉诏勤王,其他人都远,只有唐通离得近,因此唐通是唯一一支赶到京师的兵马,崇祯帝赐银币,慰问再三,命与监军太监杜之秩守居庸关,唐通领军出关战李自成,但杜之秩却开居庸关向李投降,唐通腹背受敌不得不降。
其后,唐通参与山海关大战,失败而归,随李自成一路逃跑,1644,唐通投降清廷,继而参与对南明的攻伐,康熙三年死。
纵观唐通一生,虽非是一个死战的忠臣,但却也不是奸佞,若非太监杜之秩投降,他和李自成说不得还会有一场大战,“随波逐流”形容他这一生,最为贴切。
就如昨日的选择一样,唐通在接到了兵部命令的同时,也接到了首辅周延儒的口信,要他不得轻易离开京师,唐通两边都不敢得罪,只能磨蹭时间,而后就接到了圣旨,于是顺水推舟留在了京师--虽然不甚勇武,但唐通的脑子是很够用得,他清楚知道,京师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建虏不会来攻击京师的,一旦建虏退兵,他就有守卫京师之功,但运河就不一定了,一旦发生大战,他和他手下的兄弟能不能保住性命,那就是一个未知数,因此他才会在京师城下磨磨蹭蹭,直到等到了想要的圣旨。
现在,坐在京营衙门的正堂,唐通心中微微不安,京营是太子的京营,而令他到运河防守的,也是太子的命令,他没有立刻遵循太子的命令,现在太子召集众将议事,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但太子迟迟没有出现。
兵部尚书冯元飚和侍郎张凤翔都是镇定,不管内心是否等的焦急,但表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善柳营主将张纯厚,右柳营主将申世泰等人却是流出好奇,他们跟太子这么长时间,都知道太子极为守时,从没有拖延时间的先例,今天这是怎么了?
还有,贺珍去哪了?
三个勋贵,英国公张世泽,抚宁侯朱国弼,恭顺侯吴惟英也都是好奇。
从戌时中(8点)一直等到亥时初(9点),太子终于是出现了。
龙纹便服乌纱帽,灯光下,脸色严肃无比,身后跟着唐亮,驸马都尉巩永固、武襄左卫宗俊泰和中军官佟定方。再后面,是京营参谋司的几位参谋。
堂中的官员和将领急忙起身参见。
太子在大案后站定,目光在堂中一扫。
唐通眼皮微微一跳,他感觉太子的目光,好像在他脸上停顿了那么一瞬。
“都坐吧。”朱慈烺摆手令官员众将座下,先温言关心兵部老尚书的身体,这其间,四个武襄左卫抬进了两张大桌子,合在一起,然后又有人小心翼翼地抬进了京师防卫沙盘模型,放在了桌上。
京营诸将不惊讶,唐通却是新奇不已,他早听说京营有这种沙盘地图,今日终于是见了。
果然,就像传说的那样,沙盘地盘立体而直观,从京师城墙到山川河流,都标识的清清楚楚,让人一目了然。
“建虏入塞,京师防务是重中之重,英国公,恭顺侯,抚宁侯,密云唐总镇,还有诸将有什么建议和看法,都说一下吧……”朱慈烺声音淡淡,目光望着众将。
这四人都是第一次参加军议,因此朱慈烺想知道他们的想法和看法。
被点名的四人急忙站起抱拳,都是谦虚,说,殿下英明睿智,但听殿下命令,吾等誓死向前。
“今日是军议,不是诗文会,诸位有什么看法,必须说。”朱慈烺脸色严肃,意思是少拍马屁,有事说事。
兵部侍郎张凤翔捻着胡须,抿嘴莞尔,几乎要笑出声。
不得已,四人只能先后阐述自己的看法,张世泽说得磕磕巴巴,满头大汗,果然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勋贵子弟,恭顺侯吴惟英说的中规中矩,抚宁侯朱国弼竭力想表现,说的唾沫横飞,但在朱慈烺看来,却完全都没有说到点子上,不懂装懂,连张世泽都不如。
最后就是唐通。
朱慈烺对八总兵之一的唐通,其实是有所期待的,就明末来说,参加松锦之战的八总兵,都是将官中的翘楚,虽然唐通没有执行他防卫运河的命令,但他对唐通并没有芥蒂,只想知道,唐通能力如何,是否是一个可用之才?
唐通站起,小心翼翼说自己的看法。
朱慈烺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摇头,唐通,非将才,加上他磨磨唧唧,不敢去运河,而是留在京师的畏战心理,此人绝不能重用。目光看向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发现冯元飚也是皱眉沉思,怕也是认为唐通不堪重用。
这一来,朱慈烺再没有犹豫,唐通,还是就留在京师吧。
……
凌晨。
皇宫门口。
参加早朝的内阁阁员,六部九卿,督察院连同在京的勋贵都已经到齐,按位阶在门前站好,只等宫门一开,就鱼贯进入,此时刚卯时,天色依然漆黑,晨风冰冷,朝臣们轻轻跺脚取暖,宫门前的灯笼光亮下,站在最前面的首辅周延儒捧着笏板,眯缝着眼,仿佛还在小憩。
“太子殿下今日怎么没有来?”有朝臣小声的问。
历来,只要人在京师,没有特别请假,太子殿下是一定会参加早朝的,其勤勉,一点都不亚于崇祯帝。
但今日,太子却没有出现。
不过这个朝臣的疑问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共鸣,建虏入塞,太子殿下忙于军务,说不定是有要事呢。
听见宫里宫外传来五通的锣声,卯时到,红色的镶嵌有铜钉的宫门发出开锁的声音,铁链咣当,接着呀呀地就要开启,就在这时,忽然听见脚步声急促,一个兵部官员提着袍角,顺着宫门前的青石板路,急匆匆奔了过来,一边奔嘴里还一边轻喊:“部堂~~部堂~~”当然是呼唤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因为跑的太快太急,他差点摔了跟头。
正要进宫的朝臣们听到脚步声,心知是出了大事,纷纷站住脚步,回头望来。
“出了何事?”
冯元飚老脸微变,建虏入塞的危急时刻,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令人心惊肉跳。
那下属奔到他面前,气喘吁吁的报道:“三千营正从宣武门出城,贺珍亲自领兵,太子殿下到城门口相送,城门官不敢拦……”
冯元飚登时一呆。
而他身边的朝臣们都是哗然,三千营是拱卫京师的,怎么忽然出城?
冯元飚先是呆,随即就淡定了,淡淡说一句:“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那下属躬身施礼,随即匆匆离开。
朝臣们却依然骚动,目光都看向首辅周延儒和次辅陈演。
三千营两千多骑兵,乃是京营精锐,忽然在凌晨出京,是绝对的大事,怪不得太子没有来,原来是去令贺珍出京了。
周延儒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明白,三千营一定是去堵唐通的空缺了,唐通被留在京师,难以往运河防御,太子殿下不甘自己的计划被阻挠,因此在凌晨派出三千营,贺珍不比唐通,对太子殿下的命令绝对服从,在得到命令之后,立刻就出京,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怪不得贺珍没有参加昨晚的军议,原来是连夜准备去了。
而三千营既出,想要追回也是不容易了,除非是皇帝陛下下旨,但太子既然敢令三千营出京,就一定是想好了理由,以太子的口舌,十有八九能说服皇帝陛下……
周延儒摇摇头,觉得很是胸闷,他并非有意破坏太子的计划,只是京师兵马实在是不足,万一建虏大军真的兵临城下,京师危急,到时论责任,一定不是太子,而是他这个首辅要担起来的。
只要京师安稳,大明就安稳,那怕是运河被建虏突破也无妨,但太子偏偏不明白这个道理,京营主力,不停的调出京师,致使京师防务空虚,作为首辅,他不得不有所弥补,将唐通的兵马留在京师,现在看来也是无用,唐通虽然留下了,但三千营却是出京了,里外一算,怕也没有多少区别。
但有区别的是,经此一事,太子对他的印象,估计不会好……
唉。这个首辅,难啊。
周延儒在心底长长地叹息。
正这时,就听见有人轻喊:“太子殿下来了……”
转头一看,只见宫门前的青石板道上出现一支马队,正是护卫太子的武襄左卫,灯笼光亮下,隐隐看到太子的轿子正缓缓而来……
乾清宫。
崇祯帝正在洗漱,昨夜又只睡了两个时辰,他眼睛无力,感觉一身疲惫,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上朝,他闭着眼,任由王承恩为他梳理头发,十六岁的皇帝生涯,他连一个懒觉都没有睡过,唯一的几次罢朝,还都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每早准时上朝,已经成了崇祯帝的生物钟,一到了这个点,就算是想睡也是睡不着了。
“陛下,”王承恩小声道:“是不是要碗热汤?”
见皇帝有点冷,他想给崇祯帝暖暖身子。
崇祯帝摇头:“不必了,冷灶烧成热灶,徒自浪费柴薪。”
王承恩不多说,心中却是叹。
脚步声响,东厂提督王德化急急走进,双膝跪倒,额头有汗:“陛下,出事了,三千营的兵马刚刚从宣武门出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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