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
“儿臣算了一下,精武营每个士兵每月饷银二两,算上饭食鞋子衣物,每人每月所需在三两三钱左右,善柳营左右柳营虽然少一点,但二两六钱也是有的,就以一人三两计算,京营现在有六万兵,每月耗费在十八万两银子左右。这还不算盔甲军械火器弓箭的损耗,如果再募兵三万,那么每月所需就得增加九万,一年下来,就多一百万两银子……”
太子朱慈烺忽然变身为了账房先生,开始板着指头为京营算账。
殿中群臣有人皱眉,有人惊讶。
勋贵则是松口气,原来太子并不是找他们算账,而是要找朝廷算账。
关于太子整饬京营,提高士兵待遇之事,殿中群臣都是知道的。在这个时代,九边军镇中,军饷最高的属辽东镇,本地辽兵除了军亩田,每人每月还有一两二钱的军饷,客军没有军亩田,每人每月领饷银二两,其他军镇,士兵军饷都在一两左右,最高不超过一两五钱,勉强够养一家三口。
边疆辛苦,饷银本就微薄,偏偏朝廷还不能按时发放,拖欠半年甚至一年军饷都是常有的事,迫于生计,明末各处军镇闹饷哗变之事此起彼伏,各处巡抚疲于应付,其中最可惜的就是原辽东巡抚毕自肃。毕自肃是原户部尚书毕自严的弟弟,士兵闹饷将他劫持,毕自肃不甘受辱,悬梁自尽。
辽东镇都如此,更不用说更穷、更不被重视的固原、甘肃等军镇了,士兵闹饷哗变之事,在今年之前层出不穷,今年太子抚军京营,一上来就裁撤冗员和老弱,依靠朱纯臣和徐允祯的脏银,度过了最初的危机,其后虽然提高了士兵的待遇,但领饷的人却少了,算一算,最初的两个月,内廷甚至还省了一些银子,其后随着京营训练强度的加大,新兵不断的加入,所需饷银和军需才慢慢恢复到过去的水平,也就是一年耗费在一百万两银子左右。
可现在京营的总兵力只有六万人,比之过去的二十万,足足少了十四万人,而少去的这十四万,恰恰是京营战力的来源,吃空饷的人没有了,士兵待遇大幅提高,太子又严加操练,人人能战,人人敢战,因此才能解围开封,击退建虏入塞,如果是过去的京营,不要说前面的两个功绩,就是平定京畿周边的骚乱,怕也未必能成功。
“两厢加起来,今年京营所需粮饷在两百万以上,如果照往年拨付一百万两的惯例,今年是绝对不够的,而募兵之事不能等待,儿臣为京营抚军,深自忧虑,特请父皇和诸位先生早日筹划……
说罢,朱慈烺深深一鞠。
朝堂鸦雀无声。
如果是其他军镇,一般的督抚向朝廷张口要饷,内阁朝臣的第一想法就是,你所需军饷那么多,就不能减减吗,你明年又何必一定要招收三万,招一万不行吗?或者干脆不要招,等朝廷缓过这一阵,有了钱粮再招兵,再者,你一个兵,给二两银子,还有军田,是不是有点多了?要知道,进士出身的县老爷,一个月的月薪折合起来,也不过八九两银子。但面对太子,却没有人敢这么说,一来太子自太子抚军京营以来,去弊兴利,将京营锻炼成了一支可战之军,从开封到蓟州,再到宣化张家口,京营无役不与,若没有京营,现在天下的局势不知道是什么样了,而建虏这一次虽然退去,但主力并没有受损,来年再来,是很有可能的事情,这一点,众臣对太子的判断还是相信的,既然建虏今年有可能再来,整兵备武自然就是迫在眉睫,不可拖延之事,而到时能阻挡建虏的,怕也只有京营,因此对太子的论点,没有人敢辩驳。
再者,京营是皇家亲兵,所用所需,都是内廷负责,现在内廷库有太子从张家口抄来的银子,银库充足,明年的两百万两应该是能拿出来的,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多嘴呢?
因此朝臣们都是默不吱声。
御座上,崇祯帝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整兵备武的重要性,也知道众臣沉默的原因,内廷库确实也有相当数量的银子,但明年要做的事情却也有很多,京营军饷多耗一百万,其他地方就得少用一百万。何况不是一年,从今年起,京营所耗每年都需要两百万,几乎等于内廷全部的收入,长期下去,内廷肯定是支撑不住的……
想到此,崇祯帝不禁有些烦恼,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他要看看,有没有臣子站出来为他和太子解忧?
静寂。
大约有一分钟,整个大殿都没有人说话。
内阁四臣默然。
因为太子所说是钱粮,因此很多人都偷瞄着户部尚书傅永淳。
虽然军营从粮饷到军需都是内廷负责,但如果周转不开,户部肯定是要接济的。
傅永淳无奈,只能站出,向御座上的崇祯帝行礼:“陛下,从去年到今年以来,中原贼乱,开封鏖战,收治流民,山西地震,南方水患,年前建虏又大举入塞,从山海关,永平一直到宣化,所耗粮饷众多,臣殚精竭虑,四处筹集,但却也是左支右绌,到现在,户部粮仓和银库,空空如也,永平难民返乡的粮米、种子,都还没有着落……即便明年江南追逮顺利,能收回一些银子,厘金税能增长,可赈济中原灾民是大支出,其后的安置更需要大笔的钱粮……”
意思是明显,户部没钱没粮,明年能支撑下来就不错,根本没有能力支援京营。京营新增的粮饷,还要内廷自己想办法。
崇祯帝脸色更难看,但傅永淳说的是实情,他也不好责怪。
傅永淳说完就退回去了。
又是静寂。
弹劾官员,或者关于官员任命,是朝堂最热闹的时候,一旦说到钱粮,朝臣们自动自觉的就沉默了,因为谁也解决不了这个难题,明末的户部尚书也就在毕自严的任上曾经有希望逆转财政的败局,但随着己巳之变,建虏入塞,各地流贼四起,毕自严想要扭转朝廷财政困局的努力失败了,而毕自严去职之后,人亡政息,他的一些举措不再为后续的户部尚书所坚持,而流贼越发势大,明朝财政的困局也就愈发的不可逆转了。
静寂之中,周延儒不动声色的瞟了三辅谢升一眼,谢升无奈,只能站出,向崇祯帝行礼,又向太子拱手:“殿下,兵者,国之大事,户部自当全力支持,只是国家一年收入有限,户部怕是没有余力支援京营,殿下去年从张家口抄来的脏银有千万两,应付今年的危局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这个“吧”,即是问,也不是问。
父皇和众臣的反应,都在朱慈烺的预料中,也知道谢升是代群臣问的,于是他拱手还礼,肃然道:“今年确实没有问题,但明年呢?内廷一年进项有限,满打满算,也不过两百万两,除去各项开销,到年尾根本剩不下银子,甚至还要拖欠京营的军饷,尤其是我兼了镇虏厂和兵仗局之后,日夜不停的开工,为京营提供军备,每月所耗巨大,额度倍增,京营能击溃李自成,打退建虏,镇虏厂和兵仗局功莫大焉。今年正月十六开工之后,两处工厂需要加倍生产,未来所耗只会比今年多,而不会比今年少,因此,单靠内廷收入,已经支撑不起京营的粮饷和军用了,除非是京营不招兵,否则寅吃卯粮,就算内廷有一座金山也是支撑不起的,一旦内廷困窘,京营就要断粮了。”
谢升道:“殿下言重了,等过了今年,户部收入改善了,若是内廷库亏欠,户部自然会拨银。”
朱慈烺肃然:“学生没有先生那么乐观。学生以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关于增兵增饷之事,朝堂必须早做准备。不然事到临头,怕是就来不及了。”
“殿下以为该如何预?”谢升问。
朱慈烺低头沉思了一下:“如果内阁和诸位先生没有良策,学生倒是有一个想法。”
“愿闻殿下高见……”谢升向朱慈烺深鞠。
朱慈烺转对崇祯帝:“父皇,儿臣以为,时至今日,只靠内廷库已经无法支撑起京营的开销了,若要京营缩减,不论是降低士兵待遇,或者是不招募新兵,都是不可行的,因为那将使儿臣好不容易锻炼出来的京营重新陷入混乱,建虏再次入塞在即,京营只能加强,不能削弱,既然内廷库难以独立支撑京营所用,因此儿臣以为,户部应该、也必须分担一部分的京营粮饷。”
听到此,户部尚书傅永淳脸上露出苦笑,但他没有出列再讲,因为他要说的,刚才已经说完了。
从朱慈烺一开口,朝臣们就都已经意识到,太子殿下是要向户部要钱了,现在太子把话直接挑明,倒也不令他们意外。照大明祖制,京营的军需和粮饷,都由内廷库拨付,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户部是不承担这部分费用的。
所谓的特殊情况,指的就是京营出师远征,一旦京营离开了京师,到其他地方征讨,其粮草军需就是户部和地方政府的责任了,去年一年,从开封到墻子岭,京营的精武营和左柳英有一半的时间出征在外,按理,这期间的粮饷都应该由户部支付,但户部困窘,这半年的粮饷基本还是内廷和太子承担了,而未来建虏再入塞,京营再出征时,以户部现在的情况下,怕也是支撑不起来的,所以面对太子向户部索要粮饷的正当理由,朝臣们无法反驳。
御座上,崇祯帝微微点头,示意太子继续说。
对于大明朝真正的“户部尚书”崇祯帝来说,大明钱粮的困窘,他是最清楚不过了,太子从张家口抄来的银子虽然多,但等分发了各地的欠饷,官员的欠俸,赈济了河南和山西的灾民后,其实已经不剩多少了,因此听到太子扩军,今年只京营的军费就要增加一百万两银子之后,他一个头,两个大,心头盘旋一个哀叹:“要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银子?”
京营扩军是必须的,经过今年一年,崇祯帝早已经看的明白,太子抚军的京营,才是内内外外的最可靠力量,比起地方部队的推三阻四,不发军饷就不听从命令,甚至是养寇自重,太子的京营才是最可靠的,一百万两银子听起来很多,但其实也不多,因为今年只清偿历年的欠饷,朝廷就向各地军镇拨付了两百多万两银子。银子是发下去了,但各地军镇的战力会提升吗?或者说能提升多少依然是一个疑问,倒不如将银子实实在在的花在京营。
朱慈烺继续道:“但儿臣也知道,户部困难,多余的银子怕是拿不出来的,因此儿臣有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请户部盐运司将河东盐场和长芦盐场的经营权交给内廷,以弥补京营每年的粮饷缺口,从以后,即便是京营出征,户部也无需再向京营供应军饷。”
听到此,一直老井无波,静静倾听的周延儒猛地睁开了眼睛。
到现在,他终于是明白太子的用意了。
原来太子是盯上了河东和长芦的盐场!
甚至进一步的说,太子是盯上了两淮的盐商,也就是说,太子对左懋第查盐的结果是不满的,心中并没有放弃改革盐政的想法,但却换了一种战术,从正面强攻改成侧面迂回了……
周延儒想的很深,想的很多。
一些老奸巨猾的朝臣也都想到了,
但并不是每一个朝臣都能想这么远。
太子话音一落,立刻就有盐官站出反对,说盐税乃是太仓库(户部)的税收,岂能改到内廷?这违反祖制。若是京营军饷有困难,户部可以收了这两个盐场的盐税,交给内廷,但却不能将收税的权利,直接转到内廷。
不止一个,好一些言官都是这种想法。
对于遭到反对,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他静静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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