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
潜山之战,张献忠本人虽然带着一部分的精骑冲破重围逃走,但他许多心腹、谋士和营中女人都被杀死,殿后的主力躲进山林中,官军纵火,将其全部烧死,“填尸溢溪壑,臭达百里”。
官军大胜,夺得马骡数万匹,救回几万难民,侯恂马士英也算是将功补过,弥了失守庐州的责任,消息出来,崇祯帝大喜,重赏了有功将士,并擢侯恂为“兵部尚书衔”。只不过江南剿匪大胜的消息传来不久,建虏就从界岭口破关入塞了,崇祯帝的喜悦前后也不过延续了三五天。
此战之后,南直隶危机缓解,朝廷和南直隶的官绅百姓都是松了一口气,但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却清楚的知道,张献忠和李自成都是打不死的小强,只要他们一日不死,就有可能再次卷起千堆雪。
李自成在陕西还好,只要不进入河南和南直隶,就不会影响天下大计,张献忠却不同,他折腾的南直隶地区和周边,正是大明主要的赋税来源,长期下去,大明入不敷出的财政会更加艰难。
所以只能期望侯恂马士英继续努力,早日剿灭张献忠。
潜山之战后,因为粮饷不继,左良玉的大军退回襄阳,只留黄得功和刘良佐继续围剿张献忠。后续的邸报来看,张献忠的残余已经出了安庆,又往庐州一代逃窜了。
而战事之后,就是灾情和疫情了。
今冬少雪,京畿到现在竟然只下了一层薄薄的小雪,城中流感盛行,当然了,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流感,只把咳嗽发烧当成了偶感风寒,但朱慈烺却知道,这种异常的气候继续下去,流感传播会越来越广,生病的人会越来越多。历史上,崇祯十六年,从山西,保定到京师,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瘟疫,京师死数十万,每日从城门口抬出的尸体以数千计,就是和异常的气候有关。其后的影响一直持续到崇祯十七年,这也是李自成大军兵临京师城下之时,京营无一战能力的原因之一。
虽然因为穿越,开封会战和建虏入塞的结局,都被朱慈烺逆转了,但气候和灾祸,却一点都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有所改变,所以当看到了那些灾情和旱情的邸报,他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
虽然在穿越后的第一时间他就想要瘟疫,并找到这个时代最有名的治瘟疫大家吴有性,而吴有性医者仁心,在太医院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自请到保定一代行医,每一月,都会有书信写来。从他的信中,朱慈烺对保定民情有更多了解,同时对官员防疫的无知和防疫工作的艰难,也更加知晓。所幸,现在的保定总督杨文岳虽然什么太高的军略,但却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官员,抗击建虏入塞结束,带兵返回保定,他第一要务就是防疫。这一点,朱慈烺一定会要求他。而京师也不能大意,很多防疫基础工作,不能再等了,必须加快施行。
冬无雪,春必有旱魃,明年又是一个灾年,虽然新型农作物的推广或许能缓解一些的旱情,但粮食的紧缺和流民的增加,恐怕也是不可避免。朱慈烺心情沉重。
……
看完所有的邸报,已经是深夜11点,朱慈烺揉揉太阳穴,感觉无比疲惫。明末,真的是内外交逼,连老天爷都在和大明做对啊……
“殿下,该就寝了。”唐亮小声道。
朱慈烺打个哈欠,伸展手臂:“好。”
这一夜,朱慈烺睡的很香甜,在外征战两个多月,住了两个多月的帐篷,柔软的床榻和温暖的室温让他贪恋不已。
……
腊月二十三,小年,本年度最后一次正式的朝会,今日之后,内阁和六部就等于是放假了,各部衙门的官员不会再有人办公,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六。当然了,这并不表示国家机器不运转了,而是说,重大事务都不会在这段时间里决定,所有事情都要等过完年再说。
因此,今日的早朝极其重要,一些重大政策需要在今日有一个结果,若没有,那就要拖到年后了。
其中最重大的是两个,一个是换俘,另一个是关于江南逮赋者的处置。
陛下令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户部郎中袁枢前往辽东,和建虏商谈收敛阵亡辽东将士遗骸的圣旨,昨日就发出去了,现在满朝皆知,原本对“换俘”非常不满的言官和清流,隐隐已经分成了两派,一派以为,陛下已经明旨不会和建虏议和,只是收敛遗骸,就算是换俘,也在可接受之间,因此不再反对,只有一小群人依然不放过,依然打算在今日早朝发难。
他们明着是对换俘,实际是在对太子表示不满,尤其是太子不经过朝廷,就放了祖泽润,在清流们看来,这完全就是违反祖制,是擅权预政,如果对这样的事情视而不见,他们又何敢自称“上纠天子,下纠百官”的。虽然陛下严厉责罚了弹劾太子的国子监贡生林右昌,但并没有吓倒他们。
卯时,天色还漆黑,皇太子的马车出现在了宫门外。
等候的朝臣都行礼,然后在灯笼光的掩映下,看见红袍翼冠的皇太子一脸哈欠的走下车来,向周延儒等内阁四臣拱手,温言叫先生。见太子镇定如斯,一点都不担心一会朝堂上可能会遇上的风暴,四人心思各异。和四个阁老见过,朱慈烺又向左都御史李邦华,六部尚书九卿点头致意。
宫门缓缓推开。
朱慈烺第一个进入。
今日是小年,在皇极殿,百官山呼祝贺崇祯帝,接着转到文华殿,今日早朝正式开始。
朱慈烺在御座前的小桌后坐定,挺胸抬头,眼观鼻鼻观心。
朝议开始,先由首辅周延儒进行了一番汇总,然后将话题牵到江南逮赋之上--这是今日朝议要处理的第一件要务。
“大司农,你来说说吧。”周延儒看向户部尚书傅永淳。
傅永淳是前任首辅薛国观的亲信,曾任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薛国观倒台后,他也被牵连罢职,原本是他不可能再被起用的,但他搭上了首辅周延儒,崇祯帝又念起当初处死薛国观有刑律过重的疑虑,于是在周延儒举荐后,便同意由傅永淳出任户部尚书一职。
户部尚书不是一个好职位,傅永淳原本想要的是吏部尚书,不过圣旨一下,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就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开封之战时,傅永淳还能使出全身的力气,勉强为太子供应了二十万大军的粮饷,但等到河南赈灾,其后山西地震,再然后建虏入塞,他就力不从心了,到处都是缺粮缺银,若非是厘金税收了一百多万,言官御史往江南追缴逮赋,多多少少运回了一些,最主要的是,太子从张家口抄出了千万的银子和大量的粮米,虽然都运入了内廷库,但却是是实实在在地支撑起了此次大战。
若非如此,他这个户部尚书早就倒闭了。
傅永淳出列,首先奏明各个言官御史在江南追逮的成绩。多的有六七成,少的只追回两三成,平均起来不到五成,听到被傅永淳点名,那个成绩不好的言官们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等傅永淳奏完退下,立刻就有言官跳出来抱屈:“陛下,臣此次到江南追赋,发现这些年来天下水、旱、蝗灾不断,即使江南富饶之地也没有幸免,小民度日为艰,难以存活的景象比臣想象的更为严重。如果朝廷强硬追赋,怕连大明最后一方安宁之地也难以保住宁静了。臣实在不忍心……”
朱慈烺抬头望去,发现是礼科右给事中戴明说。
此次言官御史中,戴明说的追逮成绩虽然不是最差的,但却也是后段班,此时跳出来明显是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朱慈烺心头立刻冒起怒火--这次追逮,主要追的那些有产有业、但却故意欠赋不缴的大户,度日为艰的小民都在赦免之列,戴明说却拿小民做借口,真以为陛下和内阁是糊涂蛋吗?
“此言差矣!”
戴明说话音不落,立刻就有人跳出反驳,群臣一看,原来是同样是言官的吏科给事中马嘉植。
马嘉植长得一张马脸,既瘦且长,胡须黑密,他拱手慨然道:“陛下,臣没有出京之前,原本也以为,逮赋者都是穷苦小民,到江南才知,逮赋者一个个都肥的流油,宁肯在青楼一掷千金,也不肯缴纳逮赋,只所以有恃无恐,乃是认定朝廷不会向他们追缴逮赋,对这种人,朝廷绝不应该姑息!臣以为,江南逮赋不但要追,而且要严厉的追!”
马嘉植是甘肃人,没有去过江南,虽然对江南的奢靡有所风闻,但真正到江南走一遭,江南士大夫的奢靡生活令他大吃一惊,同样是大明,简直是南北两重天,和江南相比,他老家甘肃和北方简直就是地狱,尤其是那些积欠朝廷逮赋的人,很多人都是家有余财,粮仓满满,但偏偏就是不交。马嘉植是一个怒脾气,对逮赋者毫不留情,严厉予以追收,任何人的情面都不讲,宁波当地的官绅,甚至是南京和北京都有人给他捎话,但他一概不管,在他铁面无情的追逮之下,宁波府历年的逮赋,追缴了将近八成---此次出京的御史言官,他的成绩是最好的。
听到马嘉植所言,朱慈烺暗暗点头,心说这才是我大明真正的言官!
马嘉植,字培原,崇祯七年甲戌科进士,他在历史上最有名的就是两度弹劾陈新甲,致陈新甲下狱,并反对崇祯帝异想天开的想要发行纸钞的政策。就明末言官来说,马嘉植是称职的,虽然在年初的朝议中,他曾经反对朱慈烺提出的追逮之策,但现在他却改变了立场。马嘉植还有一个外号叫「小华光」,“华光”指的是道教护法四圣之一的马灵官,即民间俗称的马王爷,正合马嘉植的姓氏和长嘴马面。
“臣附议,”有人站出来,赞同马嘉植所说。
原来是兵科右给事中韩如愈。
和马嘉植不同,韩如愈是南直隶徽州府黟县(今安徽省黟县)人,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先授安化(今甘肃庆阳县)知县,以廉能称,十二年被拔擢为给事中。
历史上,韩如愈曾经弹劾临阵脱逃大将贺人龙、江西巡抚张风翮,还弹劾自己的顶头上司都给事曾应遴,又稽查山东总兵刘泽清冒名领功的弊案,弹劾并拒绝了刘泽清的贿赂,为刘泽清所恨。崇祯十七年,和马嘉植一起到江浙督饷,被刘泽清派人杀死于东平戴家庙。
身为南人,韩如愈却站出来支援马嘉植,等于是公开向那些欠税的江南士绅决裂,即便是那些没有欠税的,怕也会对他心生不满。
朱慈烺再一次暗暗点头,大明言官并非全部都是无事生非,挑肥拣瘦,只拘泥于小处,但却看不到大局的愤青,真正的风骨还是有的。
见马嘉植和韩如愈反对自己,戴明说脸色臊红的道:“臣不知道马嘉植和韩如愈所说何来?臣所稽查的镇江一代,那些逮赋者确实是生计困难,虽然没有到家徒四壁,但也绝没有在青楼一掷千金之人。”
“臣等也没有发现,”又有御史廖国遴、给事中杨枝起站出。他们附议的是戴明说。
“是没有发现,还是故作不知?”马嘉植冷笑。
“你这话何意?难道我还会欺君不成?”戴明说、廖国遴也都是怒。
双方吵成一团。
朱慈烺看向看向首辅周延儒。
却见周延儒老井无波,老眼微微眯缝,抱着笏板,动也不动,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殿中的争吵。
再看向御座上的父皇御座上的父皇。
发现崇祯帝阴沉着脸,对言官们的争吵很是不耐,不过却也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思。
还好,马嘉植和戴明说都不是初上朝堂的新人,深知朝堂规矩,吵了两句便躬身不吵了,只等圣裁。
崇祯帝依旧不说话。
“刑部……”周延儒把目光转向刑部尚书张忻,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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