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
长城关外,分水岭一代。
一支两千人的骑兵正在暗夜里疾行,没有旗帜也没有标识,只点了少量的火把,马蹄踏起处,声音好像也比往常小了很多,都穿着厚重的棉甲,看起来好像是蒙古骑兵,但如果离近了看就可以知道,这其实是一支大明骑兵。
一人双马,从黄崖关出关,疾行到分水岭,一百里的路程,只走了半天多一点。
在队伍的中间,一名三十岁左右的明军大将正策马疾驰,前行的火把照着他的脸。
正是吴三桂。
“长伯,有一个极为凶险的任务,需要有一名勇将担任,不知道你可愿意?”
墙子岭战役结束,吴三桂跟随太子来到蓟州的第一天晚上,太子秘密召见,吴三桂不敢怠慢,急急来见,令他惶恐的是,太子居然为他在帐中准备了专门的桌子和酒菜,太子甚至亲自端起酒杯,向他敬酒。
吴三桂绝不是一个轻易能被感动的人,但这一刻,他真的有点动容。
能得大明储君,未来的皇帝敬酒,就他所知,崇祯一朝,还没有人呢。
更何况,经过潮白河和墙子岭一战,他对太子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能力,已经是相当佩服,而战役结束之后,太子更是没有亏待参战的所有将士,受伤士兵有赏银,战死有抚恤,都是现场就给,所获战利品,从战马甲胄到棉服鞋帽,一律优先给予吴三桂马科唐通和白广恩四个总兵,至于四总兵本人,更是都得到了重赏,尤其吴三桂,因为有诱敌之功,被太子列在了首位。
吴三桂颇为感激。
虽然在历史上吴三桂是一个大汉奸,但如果没有甲申之变,京畿安宁,吴三桂是绝对不会降清的,即便是到了崇祯十六年,内外一片萧条之时,他也依然坚守宁远,击溃了建虏对宁远的猛攻。这期间,从多尔衮到祖大寿,各种劝降书信连绵不绝,多尔衮甚至许以封侯,但吴三桂一概拒绝,书信之间虽有一些婉转,但不妨碍他的坚守之心。
当然了,如果以一个纯臣的标准来计算,吴三桂大约只有及格,像周遇吉那样死守宁武关,宁死不降的才是百分百,但世界上又有多少危难之中也能保持赤诚的纯臣?但是有能力,及格分以上之人,就都是可用之臣。
不过朱慈烺对吴三桂还是有点不放心,也因此,他在牛栏山伏击战中,给了吴三桂一个危险的任务,用以测试吴三桂的忠心和勇武。
当诱饵,假扮成昌平兵,引诱正红旗来攻。
这个任务有相当的危险,毕竟正红旗加上蒙古骑一共有六千多人,尤其是四千蒙古骑,都是轻骑兵,速度奇快,一个不慎就有可能陷入重围,朱慈烺当时死死盯着吴三桂,如果吴三桂露出犹豫,甚至是不敢领命,那他以后就绝对不会再用吴三桂,甚至要想办法扒了吴三桂宁远团练总兵的职务。
不过吴三桂没有令他失望,毫不犹豫的领取了任务,并且完美的达成。
牛栏山伏击能完成,吴三桂居功至伟。
而在冲击阿巴泰大阵的最后时刻,吴三桂率领关宁铁骑冲击在前,身先士卒,高呼酣战,其战力明显强过唐通和白广恩部,朱慈烺用千里镜观察的很清楚,心想怪不得吴三桂能成变曹文诏之后的大明第一将,战力确实是有的。
战后,朱慈烺将阿巴泰的坐骑赏给了吴三桂。
吴三桂更为感激。
而朱慈烺所想的那个危险任务,自然也非吴三桂和他麾下的关宁铁骑莫属。也因此,才有今晚的酒宴。
“臣愿意!”
太子话音不落,也不管太子要分派什么任务,吴三桂立刻站起,到帐中向太子抱拳躬身。
太子欣慰的点头:“好,就知道长伯不会让本宫失望,唐亮,取地图来……”
唐亮取来地图。
就着地图,太子将自己的谋划说出。
吴三桂表面平静,心中却是苦笑:太子殿下这个任务,果然是危险。
但表面上却无所畏惧,一抱拳:“臣明白,臣必完成。”
“嗯。”太子点头微笑,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此功若成,本宫必亲自上疏陛下,为你请功!”
此时,在策马奔驰之中,吴三桂的脑海里却依然在回想着皇太子温和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神,笑容令他亲近,恍惚中有一种自己即将成为“李如松”那种简在帝心的名将的幸福和冲动,而太子明亮的眼神,却又令他有点发虚:难道自己心中的那点胆怯,已经被皇太子看出来了吗?
“总镇~~”
马蹄急促,一名年轻将领从前面转了回来,到了吴三桂面前勒马站住,喘息报道:“将士们已经连续行军三个时辰了,是否停下歇一会?”
却是他手下的悍将郭云龙,郭云龙今年刚二十五岁,是吴三桂从下层士卒中选出来的一名勇武之士。
吴三桂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右边隐藏在夜色中,看不到的层叠山峦和山峦上的绵连长城,毅然否决道:“不行,这里距离马兰峪不到一百里,极易被建虏发现,令全军加速前进,行五十里再休息。”
“是~”郭云龙得令而去。
夜色中,骑兵大队一直向东而去……
马兰峪。
第二日中午,担任前锋的两黄旗兵马赶到了马兰峪,然后迅速占据关隘,在关前左右扎下营寨,并向蓟州派出大量侦骑。黄昏时分,多铎率领的建虏主力出现在马兰峪关前。
马兰峪是明军主动放弃的,没有经过战事,从城墙关门到关中的军舍房屋,都保存完整,也因此,多铎就将自己的大帐,安在了关内,当天色大黑,篝火熊熊之时,多铎在大账内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
从马兰峪和点鱼关出关的道路都很崎岖狭窄,十万大军,最少需要两到三天才能全部出关完毕,而东面的大安口和罗文峪,道路更加难走,因此建虏大军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从这两个地方出关。
出关已经定下,没什么好议的,出关之后的战略才是多铎召集众将商议的重点。
到现在,阿巴泰的偏师全军覆没的消息,已经在全军渐渐传开,建虏八旗听了都是愤怒无比,各级将领连连请命,要为满达海报仇,蒙古旗和汉军旗就没有那么“雀跃”了,尤其是汉军旗,军心士气都比较低落--连续围攻玉田,战死战伤一万多人,碰了一个鼻青脸肿,却没有拿下玉田,信心受到很大打击,现在又要出关,在不明白建虏主子用意的同时,心中都不免有些忐忑:难道是要撤了?撤了就是败了,这次入关可是毛都没有抢到啊。
汉军旗士气不高,但各个旗主在多铎面前,却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懈怠。他们都正襟危坐,满脸战意,等着多铎分派命令。
多铎坐在帅案后的虎皮大椅中,面无表情的环视众人,明亮的火烛下,清楚看到他脸色发白,但眼珠子却发红--从前日到今日,多铎一共只睡了两个时辰,偏师阿巴泰的全军覆没,玉田久攻不下,令他愤怒狂躁,根本难以入睡,他虽然没有中明国太子的激将之计,但明国太子信中的那些话,却是深深刺激到了他,尤其是明国太子提到了他的母亲,乌拉那拉氏-阿巴亥,被黄太吉暗活施诡计,活活逼死,被迫殉葬的往事,更是令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也因此,昨天到今日,他几乎很少说话,身边的各个奴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恐一个不慎,就触了主子的霉头。
军议开始。
两个奴才张着明国地图,就站在多铎左侧,以作为众将提出建议时的参考。
英俄尔岱首先发言。
虽然阿巴泰的偏师已经全军覆没,但英俄尔岱并没有退却的意思,照他的意思,破关入塞不受影响,十万大军绕过蓟州,从墙子岭或者古北口一代入塞,明人倚仗的不过就是城墙和工事,只要破了城墙入了关,一切就都任由大清铁骑驰骋了。
满将基本都是这样的心理,尼堪更是大喊赞同。
至于如何破关,英俄尔岱还是采取老办法,那就是沿着长城往西走,多派侦骑,但发现明军防守薄弱之处,立刻一拥而上,拆墙破关,虽然现在明军一定是重兵防守蓟州以西的所有长城关口,但就过去的经验来看,长城太长了,明军根本做不到处处重兵,只能是重点防守,所以只要有耐心,就一定能找到明军防守的弱点,一旦大清勇士登关破城,突破了一点,进入明国内陆,明国的长城就没用有了。
众将听得连连点头。
多铎面无表情,他看到汉军镶蓝旗的副都统张存仁低头不语,心知张存仁对英俄尔岱的计划有所保留的。张存仁是黄太吉的亲信,也是黄太吉非常倚仗的一个智囊,多铎表面不屑,但心中对张存仁却也是看重的,尤其是现在,当阿巴泰的偏师全军覆没,入塞面临困境,进退两难之时,他就更想听听张存仁的真实建议了,于是他冷冷道:“张存仁,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对英俄尔岱的计划有意见?”
张存仁吃了一惊,急忙站起抱拳:“回豫郡王,固山额真的计划很好,末将完全赞同,不过末将想的是军粮,但今日为止,军中军粮已经不多了,一旦明军在长城沿线防守严密,我军没有可乘之机,岂不是被逼要强攻?”
帐内静寂。
军粮,正是现在从多铎以下,所有将领都隐隐头疼的一个问题,十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需要众多,偏偏历来入塞,讲究的就是抢掠明人,以战养战,所以军粮都不会携带太多,现在被蓟州防线阻隔,又在玉田城下浪费了三天,军粮真的快要见底了。
一旦没有了粮草,不要说入塞了,就是退兵恐怕也会有所困难。
“无妨,为防万一,豫郡王已经派人到锦州运粮,还有,蒙古哈刺慎、鞑朵、坦颜三旗,豫郡王也已经派去了信使,不需要多,只需要三部能为我大军运来十到十五日的粮草,再有锦州的粮草,就可以保证我大军入塞无虞。”英俄尔岱道。
“那一来……就成僵持战了。”张存仁小声说了一句。
历来,建虏入塞都是闪电战,在明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破关入塞,杀近京畿,令明国上下手忙脚乱,在明国军马匆忙护卫京师之时,建虏却又折返南下,往保定山东杀去,一路杀,一路抢,将原本还算富裕的山东之地搅成一片狼烟……
但这一次,闪电战失败了,面对明军在长城沿线的死守,面对可能的攻城战,更重要的是,面对此次入塞,明军明显不同于以往的表现,张存仁隐隐然有点信心不足。
多铎狼一样的目光倏的就瞪向了张存仁,冷冷道:“那照你的意思,我军是不是应该退兵呢?”
张存仁大吃一惊,急忙跪倒:“末将不敢,末将绝没有退兵的意思!”
“谅你也没有那样的狗胆!”多铎怒:“今日军议,是让你出谋划策,不是让你卖苦脸的。给本王退下,来日攻坚,你汉军镶蓝旗为先锋!”
“辄~~”
张存仁擦擦额头的冷汗,起身退回,再不敢多说。
多铎怒气未消。
这时,图尔格站起来,抱拳道:“豫郡王,明军严守蓟州以西的长城隘口,墙子岭和古北口一定是他们重点防守的区域,如果我军想要从这两地突破,恐怕非有一场血战不可,与其如此,倒不如避实就虚……”
“何意?”多铎问。
图尔格走到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如果不出意料,明军主力兵马一定集中在密云,平谷,延庆,开平一代的长城,更远一点的地方,他们未必能顾得上,如果我军能派出一支偏师,绕行到宣府,从宣府打开缺口,战局或许就不同了。尤其是此时此刻,在宣府张家口一代,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蒙古已经聚集了一万多兵马,正试图呼应我军,向宣府发动进攻……”
听到此,多铎明白了。
明军重兵防守蓟州以西的长城关口,如果想要入关,必然要经历一场血战,即使破关,怕也要付出相当损失,但如果能借助哈刺慎和察哈尔两部蒙古,从宣府打开缺口,战局就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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