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
等太子在贾鲁河和中牟县两败李自成,杀的李自成只剩三千人的消息传来之后,孙传庭惊喜不已,同时又深深地震动,想不到太子殿下竟有如此之能,相比之下,他这个三边总督就有点汗颜了。
闯贼在开封败了,他绝不能让闯贼再逃回陕西的山中,重蹈崇祯十一年的覆辙,无论如何,一定要将闯贼歼灭在河南陕西的边界之中。
为此,他制定了一个精密的计划,并在朱阳关附近布置下了天罗地网。
此时李自成已经进入网中,插翅难飞,但孙传庭犹自不敢大意,他深知像李自成这样的经年老贼最是狡猾和善于逃遁,稍有一丝懈怠,就有可能会从渔网的缝隙之中钻出去。
孙传庭身材高大而瘦削,鬓发微霜,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透出不怒而威的气势,此时站在五里川峪口之上,仔细观望峪口下的战局,见李自成的骑兵主力不出预料的攻向了郑嘉栋部,他微微一笑,向中军官发布新的命令。
“咚咚咚咚~~”军鼓擂动,中军官摇动手中的那一面蓝色的三角军旗,将孙传庭的命令,传达给关下的高杰、牛成虎和郑嘉栋。
三部依照军令,对李自成重重包围和堵截。
孙传庭在陕西练兵以车营兵为主,所谓的车营兵,乃是以火器为主,一车二十兵,分奇正两队,配一门小型佛朗机炮,六杆鸟铳,临敌时将战车列阵成墙,先放佛朗机炮和鸟铳,敌人迫近时再使用长枪和盾牌,次第杀之,使敌人不能近前。车营战术乃是戚继光所创,当年曾经杀的蒙古人溃不成军,十几年不敢犯大明边关,不过车营兵在对付辽东建虏时,却没有发挥出什么战力,一来是建虏狡诈,从不正面冲击车营,造成车营火器的优势无法施展,二来辽东宽广,道路不便,靠人力推行的战车,根本跟不上建虏的步伐,等推车的士卒疲惫不堪,建虏出其不意的追杀,车营就败了。
因为需要配备大量的佛朗机炮和鸟铳,所以组建车营所费众多,当初孙传庭离京时,崇祯帝只给了他六万两银子,虽然他到陕西后,清理军屯,找富人借捐,想尽各种办法搞钱,但终究是杯水车薪,因此到现在为止,只组建了两个车营,一营两千人,一共不到四千人,由郑嘉栋和牛成虎分别统领,剩下的兵马还是骑步兵为主的传统明军。高杰领五千,牛成虎和郑嘉栋都不过三千余人,总体兵马不到一万五。
当李自成的精锐骑兵突击而来之时,郑嘉栋的车营兵立刻结阵准备。
“是车营兵~~”李自成身边的牛金星忽然惊呼了出来:“我们冲不过去的!”
车营兵是骑兵的克星,战车可以阻挡战马的奔驰,鸟铳佛朗机炮和弓箭长枪可以对骑兵形成远中近三重打击,如果闯营兵马够多,倒也不惧,用人命填即可,但现在流民大乱,根本无法指挥,闯营能倚仗的只剩下最后这不到两千人的骑兵,面对车营兵严整的阵型,想要突破,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过也发觉到了是车营兵,立刻勒住战马,吹一声口哨,令所有奔驰的骑兵暂时停下脚步,然后他咬着牙,仔细搜寻郑嘉栋部可能的破绽。
与此同时,高杰和牛成虎的人马已经从两边夹杀了上来,流民兵毫无战力,面对如狼似虎的官兵,纷纷跪地投降,偶有一两个试图顽抗的凶悍者,也都被官兵当场斩杀。
眼看官军就要合围,李自成和他身边的一千多个骑兵已经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全军覆没,身首异处已经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莫要走了闯贼,杀啊~~”
官军喊杀震天,胜利在望,所有人都是奋勇。
闯营骑兵忽然一阵混乱,却是那些昨日被俘、被迫加入闯营的三百左营骑兵在临阵反戈。有人喊:“自己人,我们是左营啊,”又有人想要戴罪立功,喊:“杀闯贼啊~~”
乱军之中,李自成胯下的乌龙驹似乎是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它不停的刨地转向,好像是想要驮着主人冲出一条生路,奈何四周都是官军,眼看着就无路可逃。李自成拔剑在手,独眼里满是凶狠。他望前面的郑嘉栋,又望身后两边夹击而来的高杰和牛成虎,虽然高杰给他戴了绿帽子,背叛了他,不过他心中并没有自暴自弃、和高杰同归于尽的想法,他脑子里依然在冷静的计算,想着从哪个方向突击的生机会更多?
牛金星和宋献策两个谋士都是脸色发白,十天之前,他们刚刚在中牟县的壕沟前经历了这样的恐惧,想不到今日又来重来一遍,上一次依靠李过的猛冲猛打,为闯营杀出了一条生路,今日却不知道李过将军还能不能再奋起神威?
“杀!往前杀!”
李自成下了决心,宝剑向前一指。
虽然有车营兵,但闯营还是要往前冲,郑嘉栋是闯营唯一可能的生路,虽然希望很渺茫,但还是要一试。
李过和叔父的想法,完全一致,他也认为,闯营微薄的生机就在郑嘉栋营。
哪怕全军覆没也要尝试一下。
于是,李过率领亲兵卫队冲在最前。此时左营骑兵都已经反戈,仍然跟在他和李自成身边的都是闯营最精悍的老底子,知道闯营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因此人人奋勇,明明见到官军的车营兵已经摆开了防守阵势,但却没有人减速,都摇动着长刀,大声嘶吼着,向官军冲去。
“砰~砰~砰~~”
白烟冒起,大地震动,佛朗机炮响了。
车营兵都是新兵,在孙传庭看来,尚没有训练完成,不过这一轮的炮击效果却很是不错,连续的几十发炮弹,基本都落到了流贼的骑兵群中,战马长嘶,血肉横飞,流贼骑兵倒下了一片。
李过胯下的战马被佛朗机炮的铁弹滚断了一条马腿,李过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向前跌出去。不过李过反应相当快,就势一滚,卸去了下坠的巨大力量,随即跳起来,抓住身边一匹无主战马的马鞍,一个翻身就跃上了马背。
见少将军落马,随即又跳上马,跟在后面的闯营骑兵都士气大振。
佛朗机炮之后,就该鸟铳了。
战车之后的火枪兵都举起了鸟铳,但等流贼骑兵进到射程,就会开枪射击。
“哒哒哒~~”
马蹄滚滚,流贼骑兵越来越近。
火枪兵屏气凝息,端枪瞄准,已经准备要击发了。
五里川之上,孙传庭紧张期待,虽然练兵未成,但他依然有强劲的信心,他的兵,绝对能挡住长贼的垂死一击。
但就在这时,天空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呼呼呼,吹的人眼都睁不开,随即感到脸颊一凉,却是有雨点落下,就在众人心中一惊,想要抬头观望之时,簌簌簌簌,稀疏的雨点忽然变成了密集的倾盆大雨,从天上倾倒而下!
几乎是瞬间,天地之间就被雨帘所笼罩,变成了白茫茫地一片,十步不见人,火枪兵的火绳被大雨淋灭,无法击发,官军严整的阵型一下被大雨打乱了。
李自成李过都是大喜。
这简直是天降之喜啊。
宋献策在马上手舞足蹈:“祖师显灵了,祖师显灵了~~”
明末之时,天气总是喜欢在关键时候跳出来作怪,萨尔浒之战时,一代猛将,蓟州总兵杜松率军与建虏决战,双方摆开阵势,正要开战之时,天气忽然大变,飞沙走石,白昼变黑夜,明军目不能视。杜松令人点起火把,不想却正成了建虏的箭靶子,箭矢密集而来,射死明军无数,杜松本人也中了箭伤,从而导致最精锐的这一路明军为建虏所败。
山海关之战,闯营和关宁军激战正烈,也是白昼起狂风,飞沙走石,闯营士卒目不能视,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敌人却已经变成了建虏八旗。
永历元年,张煌言和张名振率军援救松江(上海)的反正明军,不想中途却遇上了台风,船只翻没,数万大军全部葬身大海,张煌言本人都差点被喂了鱼。从此一蹶不振,再难阻止起大军。
永历五年,明海军大将荡胡侯阮进和建虏在舟山海域决战,炮火交加,战况极为激烈。阮进身先士卒,指挥所乘战船直攻建虏统帅金砺的座船。他把火球扔向金船,不料风向忽然改变,火球撞在金船的桅杆上反弹回来落入自己的战船上,顿时引起大火。阮进身受重伤,明军群龙无首,原本的胜局瞬间就变成了败局。
明末天气不但是喜怒无常,而且偏好于折腾明军,对建虏和流贼却颇为仁慈和照顾。
今日同样。
“杀~~”
大雨之中,鸟铳全部哑火,没有呼啸而来的铅弹,李过率领的精骑轻易的就冲击到了官军的阵前。
五里川峪口之上,孙传庭暗叫不好,急令中军官摇动旗帜。但大雨倾盆,峪口下的官军根本看不到军旗的号令,只能依照孙传庭的预先布置的计划而战。大雨之中,郑嘉栋全力拦阻,高杰和牛成虎拼命的向中间卷,虽然流民没有战斗力,但他们的豕突狼奔,到处乱跑,却给想要迫近闯军主力的高杰和牛成虎造成了一定的阻碍,加上大雨倾盆,目不能视,两部的左右夹击很不顺利,而闯军在大雨相助之下,则是士气大振,纵马越过战车,在车营兵阵中一阵砍杀。
不过郑嘉栋也不是白给的,孙传庭给他下的是死命令,若是李自成从他阵中走脱,就要提头来见,眼见己方阵型混乱,他也是急了,率领亲兵迎着闯军的兵锋而上,拼死而战。闯军虽然在李自成的亲自率领下,人人奋勇,但毕竟人少,加上大雨和战车不利于骑兵的驰骋,很多骑兵莫名其妙的就倒在了阵中,郑嘉栋提着长刀亲自冲锋,硬生生地将闯军突围的阵型切成了两段,而后高杰和牛成虎也赶到了,一阵围杀,闯营骑兵全数被歼。
此时大雨已停。
但李自成却侥幸逃走了。
“追~~”
孙传庭脸色发青,一掌狠狠拍在城垛上。
……
李自成,李过,高一功,宋献策,加上跟在身边的亲兵,一共不到十个人。
李自成整个人都空了,杀出重围,一口气奔出十里之后,左右环视还跟在身边的部属,他痛得几乎要一头栽下马去。
此战的惨烈,更甚崇祯十一年的潼关南原之战。
彼时李自成十八人,现在却只有十人。
更悲惨的是,刚才在突围之时,他的婆娘高氏在乱军之中走失了。
高一功嚎啕大哭,保护姐姐是他的职责,他始终不敢懈怠,始终都把姐姐护卫在身边,高氏是高迎祥之女,大脚,骑术精良,人又机敏,跟在高一功之后,并不需要高一功太多的关心。但刚才一阵急雨,漫天的雨帘之中,目不能视,官军拦截又急,刀枪齐下,高一功挥刀在前开路,猛一回头,却发现姐姐不在了,他惊的心脏都快要裂开了,嘶声大喊:“姐姐,姐姐~~”
但大雨如注,喊杀震天,人影交杂,处处都在搏杀,根本不知道高氏落在了哪里?
高一功痛哭自责,想要找寻,但却又无路可找,只能无奈的跟着李自成先杀了出来。
除了高氏,闯营军师牛金星也不见了,据宋献策所说,大雨之前,牛金星还在他身边,但大雨之后,牛金星就凭空消失了,与他一共失踪的还有他的儿子牛贤。李过说是不是被官军的大炮所伤了?宋献策坚定摇头:“绝不是。”
婆娘和军师都不见了,对李自成来说,无异是最为沉重的一击,军师还好,如果婆娘落到官军手中,一个罪眷的身份,肯定是死路一条,李自成的脑子嗡嗡嗡,造反十几年,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疲惫的绝望和前途无路的恐惧。兵没了,婆娘没了,官军前后堵截,十面埋伏,他还有脱困的可能吗?还是会被官军抓获,送到京师凌迟处死呢?
惨,太惨了,茫茫天地,还有他的生路吗?
十个人,又能还有什么作为?
仰天长叹,李自成心如死灰,一时,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和斗志。
“叔,怎么办?额们往哪里走?”
李过问。
李过一身是血,被大雨淋湿的衣甲,重重地挂在身上,显的疲惫又臃肿,但他的目光却依然是坚毅而炯炯。虽然已经突出了重围,但他依然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刀,刚才在乱军之中,若非他的拼死力战和保护,李自成早就倒在官军的刀枪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