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
听了刘宗敏的话,李自成微微点头:“额也是这么看的。不过人心隔肚皮,该防还是要防一下的,这些年,额们这帮老兄弟被奸人出卖的事情可不少。”
“闯帅,老刘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派军师去通知李岩?”刘宗敏问。
李自成淡淡一笑:“牛金星确有智谋,不过总想揣摩我心思的做法,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今日就是让他长一个记性,再者,李岩是我营中才俊,额召他就是对他起了疑心,李岩心中一定会有失落,但牛金星一到,他立刻就会明白,所有的一切并非是额在怀疑,而是牛金星在背后唆使的,如此事情大白之后,李岩才不会记恨于我,只会记恨牛金星。”
刘宗敏摇着大脑袋:“不明白,不明白……绕的额脑袋都晕了。”
李自成笑一下,不再解释。
刘宗敏只是猛将,但他却是枭雄,所思所想,当然不是刘宗敏能明白的。闯营能小到大,从死到生,靠的可不止是猛打猛杀,纵观全局的谋略,权衡利弊的决断才是关键。而这两点并非全部来自军师的建议,更多的是李自成自己的判断。
但李自成脸色的笑意很快就凝固了,除了李岩的烦恼,他最大的担心还是来自那未知的小太子。
鱼台县一役,郝摇旗麾下的八千兵马竟然全军覆没,消息传来,李自成几乎不能相信,都是骑兵,就算战局不利,也应该能逃回来的,济宁又没有什么山川险要,全部一马平川,适合骑兵驰骋,这也是他令郝摇旗突袭济宁的原因,但战事的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等到郝摇旗败回,详细询问,知道全军覆没的原因乃是因为郝摇旗顾及刘三虎,以至于丧失战机,而又陷入重围之后,李自成的独眼里满是怒火--妇人之仁,八千兵马就这么轻易的被葬送了,若不是看在郝摇旗是营中老人,又是一名猛将的份上,李自成一定会将他退出去斩首,以儆效尤。
最后的处置结果,郝摇旗受五十军棍,降为中掌盘。
冷静下来之后,李自成仔细揣摩鱼台县战事的经过,他越发觉得朱家太子带领的京营是一个强劲的对手,装备精良,又是太子亲征,士气必然高昂,虽只有两万人,但却一点都不能小视。
所以李自成才要收缩防守,将陈州和归德的士兵收回开封,想着朱家太子一定会来开封,依靠天时地利,在开封城外将朱家太子击败即可,那没想到的是,朱家太子居然在归德按兵不动了。
李自成不止惊疑朱家太子可能看穿了自己“围点打援”的计谋,更担心朱家太子会有其他的诡计,因此他小心谨慎,将五十万大军的营盘布置得层层递进,无懈可击,纵使朱家太子率领官军暗夜潜行,忽然到营前,也难以突破他五十万大军的营帐。
另一个忧虑就是粮草,到今日,军中的存粮已经只有两个月了,虽然他任命的“郑州知府”王瑀正在郑州、洛阳,甚至是汝州一代拼命收集粮草,但李自成自己最明白,郑州洛阳的粮食已经被搜刮得差不多了,再搜也搜不出多少了,如果不能在两个月之内拿下开封,那闯营就只能弃城而走,往湖广,或者是陕西就食了,那样一来,闯营在中原地区裹挟的数十万青壮年就必须全部抛弃,这大好的声势就会半道夭折。
所以开封必须拿下。
而在李自成的谋划里,拿下开封最大的阻碍并不是开封的城墙,而是朝廷的援兵。左良玉,虎大威,丁启睿杨文岳,几乎是狗朝廷现在能召集的所有军队,如果能一举歼灭,他闯营在河南湖广陕西,就可以自由驰骋,再没有人能阻挡了,甚至说不得能有“开国建朝”的伟业。
为了歼灭官军,他和牛金星制定了围点打援的策略,同时利用官军的矛盾,各个击破。但没想到的是,朱家太子居然代天出征,在此名义下,各部官军之间的矛盾短时间之内必然被强力弥合,没有人敢不听从太子的命令,李自成各个击破的策略,怕是很难实施。
但李自成依然不放弃自己的计划,二十万官军看起来数量极多,但能打的不过左良玉和虎大威,虎大威兵少,可以忽略不计,而左良玉“遇弱则战,遇强则跑”的脾气已经被李自成摸透了,他觉得,只要策划得宜,令左良玉心惊逃跑,二十万官军自然就不战而溃,纵使朱家太子亲自督军,但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怕也没人能管小太子。
因为明天要攻城,刘宗敏急匆匆地去布置了,帐中只剩下李自成一人。
很快,牛金星带着李岩进了大帐。
事到如今,李岩也不隐瞒了,将红娘子被抓之事和盘托出。而令李自成牛金星震惊不已的是,李岩居然还拿出了一封朱家太子写给他的亲笔信。
“虽然我家娘子被狗朝廷抓了,但李岩心志不改,绝不会为狗朝廷效命!”
李岩声音坚定。
李自成略通文墨,认识几个字,草草看完朱家太子的亲笔信,他眼睛里的吃惊藏不住--狗太子挖墙角居然挖到我身边来了。而对李岩的忠心,他则是大加赞赏:“就知道李岩兄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绝对不会被狗朝廷要挟。你放心,额一定想方设法将红娘子救出来,要不就抓一个大官和狗朝廷交换,总之,绝不让李岩兄弟你为难!”
李岩眼眶泛红:“谢闯帅。”
等李岩退出,李自成脸色沉了下来,目光看向牛金星。
牛金星皱着眉头,小声道:“闯帅,红娘子和李岩可是患难夫妻,情深意切……我看,不得不防啊……还有,我营中这么多人,狗太子为何独对李岩青睐有加?这其中,怕是有我们不了解的内情啊。”
“你是说,李岩有隐瞒?”李自成独眼发冷。
牛金星轻叹一口气:“不知道,也许是我多心了。但防一下总是没错的。”
李自成负手踱了几步,摇头:“不,额相信李岩兄弟,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了,传令下去,营中再有人谈论此事,一律斩首!”
……
崇祯十五年七月初六,一直按兵不动的流贼大军忽然向开封城发起了猛攻,闯营攻南门、东门和小东门,曹营攻西门,小袁营攻北门,四门齐攻,云梯和攻城车之下,黑压压地流贼像是乌云一般的卷来。
虽然自从被围的那一刻起,城中军民就做好了坚守的准备,但流贼一连两个月没有攻城,多多少少让守军有点松懈,幸亏河南总兵陈永福昨夜巡城之时,敏锐得察觉到了城外流贼的骚动,隐隐觉得流贼明日怕是要攻城,因此严令众军准备。
和前两次守城一样,开封防御实行的是“分区负责制”,河南巡抚高名衡坐镇西门,布政使梁柄守南门,开封推官黄澍守北门,开封知府吴世江守东门,祥符知县季振宜守小东门,总兵陈永福率精锐两千为救火队,哪里危急就往哪里驰援。
因为已经经历过两次开封之战,平常又有操练,所以不论城头的守军还是城中的百姓,都是虽惊不乱,当流贼进入射程之后,城头的佛郎机炮立刻开火。“轰轰轰……”一发炮弹正好落在流贼群中,将几个人打的血肉横飞。
第三次开封之战正式开始。
开封的护城河宽五丈,深两丈,流贼要想攻城,非先填平护城河不可,于是第一天的争夺,基本就围绕着护城河展开。第一批冲上来的是衣衫褴褛的饥民,或老或少,都背土负石,在流贼的驱赶之下,往护城河而来。因为饥饿,饥民眼中都冒着绿光,一点都不惧怕城头的乱箭--闯营的军爷们说了,只要往返三次,他们就可以得到了一个馍馍。
城头乱箭而下,饥民们纷纷惨叫中箭,倒仆在地。但后面的饥民却毫不退缩,依然蜂拥而来,将背着的土石投入护城河之中。而流贼弓箭手也在盾牌手的保护下,冲到护城河边,向城头列阵放箭。
箭如飞蝗,血雨飞起,饥民们倒下一批又一批,但却好像总也死不完,战斗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随着一袋袋的土石和一具具的尸体被投入护城河,原本宽大深实的护城河逐渐在消失中。
而进展最快,李贼投入兵力最多的南门护城河基本已经被填平,西门东门北门的护城河也消失了大半--流贼兵多,因此不选择重点突破,而且四面齐攻。而对于饥民的伤亡,更是一点都不在意,饥民留在营中,每日都要消耗粮食,死在城下正好,不但为闯营攻城做出了贡献,更节省了粮食。
“收兵。”
李自成亲自在南门督战,见差不多了,下令收兵。
锣声响起,流贼潮水般的退去。
城头下,原本的护城河边,已经是尸横遍野,断发满地,中箭未死的饥民或是流贼口中哀鸣不断,伸着手臂,犹自在呼救,但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天空中,一只苍鹰正盘旋翱翔,嘴里发出愉悦的、即将饱餐一顿的长嘶。
城头上,放箭的官兵都已经累的精疲力尽,不能再张弓,纷纷瘫软在地。
不管是普通的士兵或者是督守的文官,人人都明白,今日不过就是一个小小地开胃菜,明天才是真正的大战。
西门城楼。
河南巡抚高名衡脸色凝重。流贼的猛攻让他担心,但他更担心的却是城中的粮草,虽然从山西借了一万石,虽然在流贼围城之前抢收了一部分,但开封城中的人口太多了,这些粮不过是杯水车薪,虽然已经在城中实行了配额供给,并且将米行米铺的粮食实行了统一管理,但也仅仅只能延缓,除非能得到外助,否则城中的粮草最多只能坚持两个月。
“唉……”
高名衡长长叹口气,心中无比懊悔,当日早些收粮就好了。
……
小袁营。
袁时中、刘玉尺正在和梁以樟密议。
今日第一次攻城,伤亡的都是驱赶在前的饥民,小袁营的军士伤亡很小。不过明日就不同了,明日可是真刀真枪的攻城,又有白鸣鹤的督阵,袁时中想要玩假也不行,所以袁时中颇为不安,想着如何才能把这场戏演好演足,不至于被白鸣鹤看出破绽?
不想梁以樟的意见却是,不演戏,明天真刀真枪的杀。
刘玉尺也是这意思。
在白鸣鹤的眼皮下,想假打是不可能的,何况城中的官军可不知道你在假打,弓箭不长眼,谁知道要射死谁?
袁时中一咬牙:“去球的,那就真干吧!”
三人正商议着呢,亲兵忽然来报,说李岩李公子求见。
袁时中微微吃惊,目光看向梁以樟:“该不会是他已经查到,关于他的那些流言,是从咱营中流出去的吧?”
不等梁以樟回答,刘玉尺就已经摇头:“不会。我做的绝对干净,李岩查不到的。再者,流言这东西口耳相传,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根本不知道源头在哪,李岩最多不过就是怀疑,只要咱们咬死不认,他能奈何?”
梁以樟微微点头:“李岩不是为流言之事而来,我倒觉得,他有可能是为我而来。”
袁时中和刘玉尺都是吃惊。虽然梁以樟的相貌跟过去差了很多,李岩又没有见过梁以樟,不可能认出来,但两人仍然很担心--梁以樟的安全不止是关乎他自己,更关乎小袁营上上下下三万将士的性命。一旦李岩认出梁以樟,小袁营就会大祸临头。
“何以见得?”袁时中问。
“直觉。”梁以樟淡淡的笑:“无妨,他想要见我正好,我也正想见他一面呢,我实在是想知道,能得太子如此器重,他究竟是一个何等人物?大掌盘,二掌盘,你二人去见他吧,如果他想要见我,山人随时恭候。”
袁时中和刘玉尺相互一看,起身离开。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情到现在,他们没有退路,就算李岩要见梁以樟,他们也不能阻止,不然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