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分裂
盘树城南，指挥帐内
墨檀独自一人站在宽大的木桌前，双眸紧紧地盯着那张被卢娜拓印出来的南境地图，时而伸出手指在某个区域轻轻划过，留下道道光痕，时而拨弄上面那些错落有致的棋子，或使其小幅移动，或使其光暗明灭。
涵盖了整个先行部队三分之二的战力化作棋子在地图上纵横交错，除了寥寥几颗固定在某些特殊点位的‘塔楼’外，无论是‘骑士’、‘法师’、‘神官’还是‘盗贼’都不断游移变换着位置，上面那浓郁的红光始终不曾消退过半秒，昭示着战斗从未停歇。
一尊缭绕着微薄神力的曙光女神像被置放在地图左边，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每个加入联合部队的人都知道，这尊原本属于夏莲圣女的神像有着浩瀚威能，可以与千里之外的‘神力水晶’产生共鸣，将空间的阻隔弥散于无形，让黑梵牧师的声音在神恩下转瞬间响彻彼方。
而在这个过程中，黑梵牧师则会承受巨大的精神负担，让他每天都要祈祷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守在帐篷门口的两个圣骑士不安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担心了起来……
截止到现在，作为整个联合部队的核心，黑梵……也就是他们指挥官大人已经在神恩下持续指挥了四个小时之久，除了移动那些棋子的位置之外，那道有些单薄的身影连动都没动过一下，显然是在长时间借助神力与外边的同伴们进行不间断沟通，其精神负荷可想而知。
左边那位太阳教派的女骑士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帐篷里看了一眼，低声咂舌道：“黑梵大人这是在拼命啊……”
“显而易见。”
另一边隶属曙光教派的年轻国字脸颇为骄傲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远处那片简陋的营地，补充道：“忘语殿下也在拼命。”
女骑士微微颔首，目光却依然不受控制地向帐内移去，然后又触电般地转了回来，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也想当黑梵大人的棋子……”
因为年纪尚轻、实力低微所以被没有被安排出城的她语气有些低落。
同样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国字脸顿时噎了一下，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你这是犯花痴了啊。”
女骑士俏脸微红，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别闹了，黑梵大人在里面这么辛苦，咱们得好好守着他，严肃点儿！”
说罢便挺胸抬头，做目不斜视状。
【明明是你先挑起的话头吧……】
年轻国字脸撇了撇嘴，也专心地警戒了起来。
几秒种后……
“哎，黑梵大人把咱们这些实力差的放在自己身边，让前辈们去守着忘语殿下，真幸福啊。”
女骑士幽幽地嘟囔了一句。
【真花痴啊！？你到底是觉得能守着黑梵牧师的自己幸福，还是被黑梵牧师那么在意的语宸殿下幸福啊喂！】
国字脸隐蔽地翻了个白眼，聪明的没什么都没说，只当没听见。
……
帐篷里的墨檀自然不知道外面那两位‘保镖’在琢磨些啥，因为正如那二人所说，他确实很辛苦，确实在拼命！
‘第七混编小队往3点钟方向移动，第十七支援小队正在三岔口等待，你们有七分钟的时间接受治疗，然后立刻沿着三岔口全速往南移动，第三斥候小队正引着二十只突变者往N7区行进，汇合后原地牵制敌人，移交传递权限给‘战便战’。’
‘继续坚守，第六混编小队正在往你们那里移动，大概还有三分钟时间，战斗结束后把传递权限移交给‘提里奥?风怒’，让他联系我。’
‘你们第一斥候小队现在编入第一、第二精英中队，让埃芒和螺姆进第二精英中队听萝宾焊指挥，你加入第一精英中队，把传递权限移交给‘羽莺’。’
‘羽莺，你们辛苦一下，现在立刻去5点钟方向的N11区，如果突变者的规模在三十只以下直接歼灭，三十只以上就拖到N13附近的林地放火，那里有两支斥候中队正在迂回，我把他们的配置和负责人发给你，到时候就近抓一个然后告诉我就行。’
‘第三突击中队原地解散，重新拆分成之前的小队编制，成员不做调整，其中六、十五突击小队分别往6点钟方向和12点钟方向，第十九突击小队把补给平均分给另外两队，按原路返回N2区域进行补给和治疗，二十分钟。’
‘第二扫荡中队做好准备，十分钟内会有大量突变者被引导至N1区，让拉斐尔提前给三个骑士加持【波纹水罩】，然后清空焕发粉库存诱敌，我需要你们进行火系无差别轰炸，不计消耗。’
‘第一补给大队，十分钟后找两个圣骑士和一个盗贼或游侠玩家把三十份焕发粉和十组低阶法力药水送到N1区，让随行玩家加我好友。’
‘第五支援小队，你们被11点方向的突变者发现了，不要使用死尘，现在直接往八点钟方向移动，第十八突击小队会接手战斗。’
墨檀一边不间断地发出指令，一边飞快地移动着地图上的棋子，无限制地压榨着自己的大脑与精神，尽管没有任何表面上的消耗，但他任务面板中的体能值却一直在不断下滑着，速度不快，却异常坚定。
但无论是他还是整个联合部队，现在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走了，在没有驻扎进白塔城稳扎稳打的情况下，整个南境的战线和补给线已经出现了严重脱节，盘树城周边的突变者极为密集，方圆百里内的怪物加起来就俨然超过了整个北境，如果不尽快打开局面的话后续部队根本就无法跟进，尤其是那些以铁匠、木工、厨子等平民组成的后勤人员，就算沿着他们这批先行部队走过的路过来都堪称九死一生，而在墨檀接下来的计划里，这些人却是必不可少的，一定要尽快就位才行。
而且与相对安逸的北境与中央区域不同，突变者总数过万的南境危险系数太高，如果在入夜后行动的话，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绝对会为联合部队造成巨额战损，尤其是在安全区还没有被清扫出来的情况下，任何冒失的行动都形同自杀。
对于抗压能力本就不强的墨檀来说，上千条人命压在自己肩上的感觉比他自己出去跟突变者对撕还要难受。
人手不足、缺少补给、危机四伏这种谁都能看出来的糟心事儿就不说了，现在的联合部队除了这些困难之外，还存在着两个巨大问题。
首先是高端战斗力不足，米莎郡唯二的两个强者——夏莲和科尔多瓦都在金辉河支流对岸的双子城，现在联合部队里个体战斗力最强的只有弗尔曼主祭和之前当了熊地精一段日子‘妈妈’的大剑师，他们虽然不弱，任何一个都能打翻个把泰罗，但依然不属于那种一锤定音的力量，能当大牌，但不能当底牌，这极大程度地加剧了指挥难度，让本就不高的容错率被再度压缩。
第二个问题则出在内部，因为南境的人口密度颇高，感染了瘟疫的人数大幅度超出了预计，比如之前联合部队途经的白塔城就有整整两千多名平民身染恶疫，相较于米莎郡中央区域的新芽城和葛兰城要多出数倍，远远超出了语宸的极限，根本不可能复制之前那一夜间治好绝大多数人的奇迹。
于是墨檀只能选择让语宸勉强治好了一批病入膏肓的人就立刻与大部队一起转移，让其余人分批次前往盘树城接受集中治疗，而盘树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高端战斗力的缺失或许还可以用高强度指挥来弥补，但这件事却等同于无解。
就算语宸全天候在线，她的魔力、体能也是有限的，抛开现实里那离开游戏舱就立刻精神抖擞的身体不说，无罪之界里的‘晨忘语’早在一天前就进入透支状态了，被强行增加睡眠时长的卢娜都比她脸色好看。
正面消息也不是没有，白塔城和盘树城那些有命活到现在的冒险者、佣兵等低阶职业者全都加入了联合部队，两位城主也将自己的护卫队和治安团填了进来，算是稍微缓解了一下人数不足的窘境，但依然是杯水车薪……
否则长期负责与玩家沟通，作为副官减轻墨檀压力的羽莺也不至于亲自操刀上阵了。
当然，让那位莫得感情的女刺客上前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之前那种转述的指挥形式已经跟不上节奏了，跟不上墨檀把自己压榨到极限的超高强度指挥节奏了。
因为背负了过大压力，他已经疯到连自己都怕了……
尽管现在处于绝对中立人格的他在性格方面相对中庸，脑回路也没有那么清奇，但‘墨檀’本人的积累摆在那里，与生俱来的智力下限摆在那里，看待事物的层面摆在那里，差肯定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诚然，此时此刻位于此地的‘黑梵’不够杀伐果断、抗压能力颇差、神经不够坚韧、很多方面都只有大众水平，但正因为足够大众、足够平凡，他才知道如何能让那些同样大众、同样平凡的人显露出价值，无可替代的价值。
他是幸运的，因为他多年的‘精神病’给了他足够底蕴。
而在有着足够底蕴的前提下，站在地图前的‘黑梵’则会变成一位强大的棋手，他那独一无二的包容性，能让他把每一颗棋子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轻舒了一口气，休息了两秒钟不到的墨檀再次抬起右手，改变了几颗棋子的朝向，拿起羽毛笔在地图上添加了数条脚注，一目十行地扫视着各支队伍中有着‘传递权限’的玩家发来的反馈。
飞速刷新的消息栏占据了左边视野，星罗密布的地图映在墨檀右瞳，尽管形容起来颇为拉风，但事实上这位一边阅览消息并不断发出指令，一边在地图上挪动棋子、勾勾画画的指挥官大人目光极为扭曲，怎么看怎么想斗鸡眼。
这就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真正专业的文字工作者，通常情况下只会留下上述那段话的前两句，反正门口两位圣骑士晚年的回忆录里可是半点没提‘黑梵大人面色狰狞、眼若斗鸡，宛若抽风’这种话。
就在这时，一条简短的消息出现在他眼前。
‘这里是第二突击中队，杰拉德和凯南阵亡了。’
墨檀轻按在某颗嫣红棋子上的食指僵了一下……
这还是他接手联合部队以来，第一次以如此直接的形式接到了阵亡汇报。
杰拉德，NPC，D级冒险者，人类剑士，米莎郡葛兰城人，性格冷静沉稳，在雌鹿丘一役时曾被墨檀选做临时队员在尸潮中杀穿一条血路。
凯南，NPC，骑士学徒，半龙人，西北大陆出身，虽然没有正经见过面，但据说是个性格幽默，善于活跃气氛的家伙，所以墨檀经常将他放在小队润滑油的位置，比如将其安排进同时存在着互相看不顺眼的侏儒与地精这种队伍里，这次让实力较差的他进入第二突击中队的用意也是如此。
然后，死了……
两个人全死了，因为是NPC，所以没办法复活，就这样彻彻底底的死去了。
几乎背下了联合部队里所有人资料的墨檀轻轻攥了攥拳头。
第二突击中队依然死死地抵在最外围的N15区，原本自己马上就要让他们诱敌折返了……
【他们听从了我的安排，是我害死了他们，明明原本可以不死的，如果我没有休息那两秒钟，如果我再快一点……】
墨檀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颗象征着第二突击中队的棋子，让上面的红光更浓郁了一些，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要是这么想的话就完了。】
他自嘲地翘了翘嘴角，紧握的左手慢慢松开。
‘知道了，就地焚化死者，然后向12点钟的方向移动，速度不要太快，不许使用死尘，吊住那些突变者，两支负责接应的队伍正在赶往你们那边。’
墨檀默默做发出了不带丝毫情感的回复，然后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着前四个小时的工作。
战死的人已经完成了任务。
但他还没有，所以继续。
第三百八十二章：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