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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田国际机场,国际航站楼,的咖啡店旁。
神原尊颇为不好意思的将一杯玛奇朵咖啡递到向山手里:“你来这里一趟,我只能请你喝一杯咖啡。双倍奶沫,双份糖浆——我记得你不爱喝苦的,对吧。”
“又不是难得来一趟。最近几年我满世界的跑,你也不用摆出一副东道主的样子,说不定羽田机场的国际航站楼,我比你也熟咧。”向山咬着吸管,朝着不远处的神原母女努努嘴:“倒是那边,没问题吗?”
“小孩子闹别扭而已。”神原尊如此说着,但脸上都被表情却一点也不轻松。
在离开“罗摩项目”之后,神原尊回到了世界少数民族语言研究院(SIL)。只不过他回去的时机不巧,没有赶上SIL组织的非洲田野调查。再加他之前也在罗摩项目工作了几年,所以研究院给他了一段可自由支配的时间。
得到了相对自由的时间之后,神原尊回到了自己的故乡,福冈的一个小镇。他在那里整理自己这些年与世界顶尖语言学家们头脑风暴时获得的灵感。【这些内容也是工作,所以严格来说这并不是假期】
在这段日子里,神原尊结了婚。
而当时还在罗摩项目鼓捣外星飞船的向山听说,神原尊是在父母的安排下与高中同学相亲,继而一见钟情的。这位神原太太住的地方距离神原尊的父母家也有两条街的距离。
没过几年,神原尊连孩子都有了。
只不过,一直到这个女孩四岁多的时候【也就是2035年】,向山才得空来探望这位老朋友。
“这我确实得批评你一下了,阿尊。”向山吸着咖啡,道:“人类的起源很重要,人类的未来也很重要啊——你女儿就是‘人类未来’的一份子。你是她爹,这个责任可只有你能承担。”
神原尊小口喝着黑咖啡:“只是吧,我的工作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承担’。现在愿意去非洲做田野调查的研究员永远不够用。而非洲……这地方一直在遭受世界的剥削。它时时刻刻都处于危机之中。对语言进行研究与整理的速度,永远也赶不上语言消亡的速度。”
“这倒也是。”向山点了点头:“是伟大的事情啊。不过这话你不止要说给我听,你得跟那位小姑娘说去。如果道理能够说开,我想她会为自己爸爸而自豪的。”
神原尊眼角的神采一下子就暗淡了下去:“这个啊。虽然我跟她说过很多次啦。但是,孩子嘛,爸爸妈妈才是最要紧的。强迫她理解‘全人类’,对她来说也有点残忍。还有我妻子。我感觉也很对不起她的。”
向山摇摇头:“我看你们感情很好。”
神原尊露出一丝微笑:“嗯。可能是因为我学习了太多的原始语言吧。美久她在见到我的时候,就觉得我……‘率直得不像个日本人’。她说她很喜欢这一点。那些缺乏高级的修辞,但是简单率直的语言,好像已经在我的灵魂之中扎根了一样。她也很喜欢我所做的事情。她永远都是保持微笑送我上飞机的。我也很为我的妻子骄傲。”
向山没有说话。他倒不是不想说,而是在寻找开口的时机。
而神原尊则打开了话匣子。他似乎很想抱怨一下现在的状况。
他确实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自己的妻子。结婚十四年,他除了最初两年,其他十二年,每一年都有三个季度呆在非洲。而剩余的时间里,还有很大一部分要在SIL度过。
言叶上小学之前还好,神原太太还可以带着女儿旅居合众国。只是神原尊的父母希望孙女依旧能以日语为母语,所以言叶留在日本上的小学。
谈到这个的时候,向山眼前一亮,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表格:“对了,阿尊啊,这个玩意你看一下。放心,我肯定不会坑你的。”
“‘二语习得能力的遗传相关性证明’志愿者报名表?”神原尊有些疑惑:“二语习得……遗传……这个?啊!是那个!”
很多年前,他和约格莫夫、英格丽德在聊天时谈过的一个话题。
人类的“二语习得”能力有着巨大的差异。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将第二语言运用到母语那样的程度,而有些人则可以很自然的走到这一步——如英格丽德这样的佼佼者,甚至只需要两周,就能学会一门新的语言。
“小言叶我记得也懂英语和日语两门完全不同的语言对吧?”向山道:“不过她一开始就是在双语环境下长大的啊……也不知道算不算二语习得。不过只要她再学会一门语言并且运用自如,那肯定就算啦!你们还是父女,正合适参与这样的项目。”
神原尊露出了怀念的表情:“当年我还觉得,这项目,过一百年都不可能立项呢。”
“现实是,咱们现在有钱啦。约格赌命成功之后啊,只要我们证明‘这个方向可能与人类进步息息相关’,就有大批的组织或者富豪给我们送钱啦!”向山笑道:“按照英嘉的说法,二语习得研究,实际上就是语言底层机制的研究。如果想要大脑内的思维直接输入计算机,就得弄明白大脑的语言机能。”
“现在各个大国都在积极配合。很多将第二语言运用如母语的学者,以及他们有留学经历的子女,都是我们的要争取的实验对象。你能将几十种非洲语言运用自如,自然也是重要的观察对象。”
神原尊爽快的说道:“如果你有携带保存血样的器材,我现在就可以抽一管血给你。不过言叶……我需要和我太太商量一下。”
他完全信任约格莫夫手下的研究机构,相信自己的遗传信息隐私不会被用到其他地方。
“现在啊,这哪能呢。我本来也是临时起意来看看。”向山笑笑:“有空带着全家去共和国旅游一趟,顺带把基因样本捐了。”
神原尊笑道:“有钱真的好啊。当年约格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和英嘉都在哭穷呢。现在都可以上马这种任性的项目了……真好啊。”
向山点了点头:“是啊是啊,我这边资金充沛,项目自由——老兄,你看,你要不要也来这边带一个项目?”
神原尊一愣,笑了笑:“我说呢,你都已经是能上《朝日新闻》的大富豪了,怎么会连专机都坐不起。专程来堵我的嘛。”
“专机是真没有。”向山耸耸肩:“毕竟富的是机构,不是我个人。我身边也还跟着一个助理一个保镖。助理同志帮我办理手续去了,而保镖先生,你朝外面看,应该能看到一个戴黑帽子的。我也确实是看到SIL的信息才临时起意跑过来的。有些话嘛,我觉得当面说比较郑重。”
神原尊点了点头:“真好啊。也挺好的。”
“我们的项目,很需要一位理解语言‘原始样貌’的人。英嘉说,这个人非你莫属。”向山道:“你熟悉很多语言。这些语言没有被修辞、历史、宗教层层装扮。英嘉觉得,你的思维深处,绝对存在一种对语言的独到理解。有你加入,我们或许真的可以在有生之年搞定脑机接口。”
神原尊低头:“这个啊,请让我考虑一下。”
“当然,你不用现在就拒绝……”
“我还是拒绝吧。”
“啊……”向山懵了:“待遇方面。”
神原尊低着头:“不是待遇问题。一点也不是。我很高兴你能为我,还有为我女儿着想。向,我真的很高兴。”
“那有什么问题呢?”
神原尊反问道:“我听说你为了保护一种鳞角腹足蜗牛,而周旋于多方之间,成功让合众国用行政命令制裁了一家矿业公司?”
向山摇头:“我只是很合理的说明了那些鳞角腹足蜗牛的潜在价值,以及海底火山口矿业可能的潜在价值,然后将之进行了一番对比。仅此而已。而且还有‘奧贡’这个大旗可以扯。谁在那个位置上都可以做出这种事的。”
“我听说约格的前妻就曾在合众国为了那些热液生物的生存权而奔走。但是几乎没有任何成果。不管怎么说,这还是很厉害的。”神原尊笑着摇摇头:“我觉得,我现在的心情,就和她当年是一样的。但是,想要让非洲的语言消亡慢一点,那可太难了。”
“在我睡觉的时候,非洲可能有一位老人死去。而这位老人死去的同时,也带走了一个几千年乃至几万年前留下来的词汇。老人的子孙已经习惯于用英语、法语或者其他印欧语系的语言来表述这个古老词汇的意思了——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就和眼睁睁看着矿业公司为了蝇头小利摧毁珍稀物种栖息地、湮灭演化证据的生物学家一样。”
“你可以说,那些非洲的古老语言,没有我去研究,也一样会有其他人研究。但是……”神原尊叹了口气:“语言这个东西不是恒定的客观存在,它只存在于主体之间。它会越来越少的。这不是一个‘以后总有机会去研究’的项目。这是‘现在不抓紧时间抢救,以后就没有机会了’的项目。”
“如果没有你去制止那一家矿业公司,恐怕约格也没机会去研究那些小蜗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