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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要割我舌头

宋耻
    李慢侯在舱室里越来越焦急。如同等待审讯的囚徒,心理素质再强,也难免受到影响。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散注意力,查看四周环境。
    船底时不时想起噼啪的声响,李慢侯判断这里应该是最底层,水花在拍打船底。
    通过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大概能看到里面一些物品的轮廓。这是一个不大的舱室,里面十分昏暗,大概三米见方,除了他之外,还堆积着一些货物,勉强可以辨认出来的,有一些用麻布裹着的包,还有几个木箱以及一些木桶,很常见的宋代货物包装方式。
    李慢侯心想,这既然是一艘运送花石纲的船,那么船中夹带一些南方的稀缺货物也不奇怪,毕竟可没有地方官敢拦花石纲船队,甚至还必须配合运送。李慢侯又想,恐怕这些货物也不是采买来的,更多可能是地方官员送的礼物。
    联想到关于花石纲的历史记载,李慢侯越发肯定这些货物可能真的是礼物,而且都是贵重礼物。运到京城去变卖了,绝对是一笔不菲的额外收入,甚至是发横财,暴富。这可不是他乱猜,而是有确定的历史记载的。
    帮助宋徽宗在南方开挖奇石异宝的人非常多,其中一个最为有名,名叫朱勔。这是一个苏州人,对奇花异石很有研究。他父子两代人靠着攀附蔡京、童贯,官运亨通。但这个朱勔通过在南方搜集奇花异石,渐渐还赢得了宋徽宗的宠幸,委以重任,乃至蔡京一度还反过来依靠他官复原职。
    官员逢迎皇帝,历朝历代都不新鲜,下级逢迎上级,这本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是人性使然,但逢迎的丧心病狂的,历史上并没有几个,因为除非遇上百年难遇的昏君,是没人会纵容下属这么干的。偏偏朱勔碰上的就是宋徽宗这个大艺术家,对园艺的兴趣,远大于治国理政。结果导致朱勔逢迎的程度,在中国历史上可以排到前三去。
    他在江南设立专门的官方机构,名叫应奉局。动用官府财政,搜集奇花异石,可凡事一旦沾上了官府和权力,也就没什么公平可言了,所谓给钱,多是样子,跟强抢没什么区别。但凡谁家有奇巧的玩意儿,朱勔必会派人夺取,若是一些古玩字画之类的收藏品还罢了,可如果是一些建筑的基石、房屋的梁木被看重了,可就是毁家的祸事。
    即便如此,最多也就是一些能建得起园林,假山的豪富之家遭殃。但问题是,朱勔将这种事情变成了敲诈。但凡听闻谁家有奇宝,就下官贴索要,不给就要问罪。这已经变成了一种勒索和敲诈,而豪富之家反而可以躲过祸事,因为他们可以重贿朱勔,从而摆脱勒索。穷苦之家可就难了,万一有谁说某家院墙里有一块奇石,那可就是拆屋挖墙的祸,而且还得自己雇人拆自己的家,万一没挖出来,弄不好还要问罪。
    朱勔如此作恶,莫非官府不管?其实官府也管不起,因为朱勔做这些事情,都是打着皇帝的旗号,非但不会给地方官面子,甚至地方官员都是他敲诈的对象之一。当朱勔搜集到了一批奇花异石之后,就会用船从淮河、汴河运入京城,号称花石纲。所过之处,为了将花石纲运出深山大泽,大肆征发民夫,挖渠修路,不顾寒暑,不管瘴疠,连年不绝,导致大量征夫累死病死,结果中产之家破产,小康之家卖儿卖女之类的事情不断。
    花石纲船队所过之处,若是有桥阻挡,那就拆桥,穿城而过,甚至拆城墙,而有没有阻挡,其实全靠朱勔一张嘴。所以地方官如果有良知的话,不想自己治下的百姓遭受破产、毁家的噩运,不想自己治下的城市拆而复建,不想桥梁拆而重造,就会选择重贿朱勔;而没有良知的地方官,反而乐的沆瀣一气,借机给自己也捞足好处,导致百姓更加灾难深重。
    朱勔通过这一系列操作,聚敛了海量的财富,在江南搜刮了三十万亩良田,其他财富则不可计数。仅仅朱勔一人就搜刮了这么多,这不可能是他一个人能做的成的,他打着皇帝的旗号作恶,他的手下必然会打着他的旗号效仿,因此实际的损害恐怕更多。
    朱勔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也确实为他赢得了恶名,宋朝最大的方腊起义,所打的旗号之一,就是诛杀朱勔,可见朱勔在民间已经成为一种广泛的罪恶象征,能够激起民众的公愤;甚至官僚集团也对朱勔深恶痛绝,在宋徽宗退位之后,北宋的学生、官员们纷纷弹劾,将朱勔与蔡京等奸臣并称“六贼”,而后世因水浒传而恶名昭彰的高俅,甚至都没资格位列六贼之一。
    想到这些,李慢侯对花石纲的观感突然不好了起来,以前没什么感觉,对他一个现代人来说,所谓花石纲更多的是艺术,是收藏,充满了美与艺术,可对宋代人来说,这些都是血泪。
    想到这里,突然听见了嘎吱声响,舱门被推开了,李慢侯连忙循声看去,看到了一点灯光。
    来人了!
    可算来了!
    李慢侯连忙收敛心神,一定要解释清楚。他此时仍然坚信,一旦他说出了实情,让对方了解他也是人,只不过来自于一千年后的人,那么对方不但不会伤害他,而且会帮助他,优待他。
    这并不是李慢侯的天真,这是一个人类社会非常常见的现象。厚待远人,这不仅仅是中国的政治传统,不仅仅是中国古代皇帝会非常优待遥远地区来拜访的小国使者,即便是落后文明,其实对待远方旅客的第一反应,往往也是帮助,而不是加害。历史上,当哥伦布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陆的时候,见到他的美洲土著,并不是向他们发动攻击,而是谨慎的接触,接着帮助他们取得了食物和饮水,帮助他们适应美洲的环境,但就在这时候哥伦布却在他们落脚的土地上,插上了西班牙王室的旗帜,宣布这里属于西班牙王国,随之而来的殖民者,最后杀光了这些土著。英国在北美开辟第一块殖民地詹姆斯敦的时候,当一百多个殖民者无法适应气候不断病死,种植的欧洲作物也不适应气候限于饥饿的时候,当地印第安部落也选择了帮助他们,部落酋长甚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殖民首领,教会殖民者如何在贫瘠的沙地上种植玉米这样的当地作物。同样的,当英国殖民者站稳脚跟后,就开始屠杀驱逐印第安人。
    所以道德这东西,落后文明表现出来的,未必比先进文明更低,反倒是先进文明,却更加凶残的将人类的邪恶面展示的淋漓尽致。
    推及到普通人,同样如此。中国人有好客的传统,许多民族同样有这样的传统,这基于人类最基本的善念,帮助人有时候是会得到道德上的快乐的,而且也有对于远方的好奇心,外来和尚好念经嘛。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尽管当时的日本已经盛行出现种族主义,但鲁迅先生也承认,他在日本是得到了一些特殊待遇的,他将此理解为物以稀为贵,南方野生的芦荟送到北方就会被安放在温室中当做珍品。鲁迅在日本遇到许多其实报纸上,电影上中国人的日本朋友,在现实中见到他这个中国人反而优待。
    基于这些历史事实,以及也算是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的经验,李慢侯相信宋朝人会优待他。因为他没有威胁,他身上有引起宋朝人好奇的故事,也有能帮助宋朝人的“真经”,宋朝人没理由伤害他啊。
    但他也不无担忧,麦哲伦环球到了菲律宾的时候,就被非洲土著杀害了,但主要是因为他卷入了当地土著的战争,他并非死于当地人的盲目攻击,而是死于误会,因此李慢侯必须解释清楚。
    他现在最担心的的,是宋朝人将他当成了妖物给烧死,毕竟河伯娶妻这样的故事他还是知道的,迷信的古代人中,也有一些刚烈的官员是不怕鬼神,只信孔子的。
    奇怪的是,一直急于跟宋朝人解释自己身份的李慢侯,此时突然看到对方拿着油灯走了进来,却突然语塞了,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直到对方走到他跟前一米距离,停下来后,他才本能的打了个招呼:“你们好!”
    接着就反应过来,他们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语言,心里真的着急,这种着急是一种无奈的着急,有口说不出的着急,不免带着躁意。
    不等李慢侯再次解释,对方就发问了,这一次李慢侯听懂了更多信息,对方是在问自己是不是鲛人,来自哪里?
    但李慢侯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能听懂对方的意思,也多半是靠猜的,真正准确的词汇,十个中听懂的不到三个,但他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是来自后世,语言是有传承历史的,即便是一千年过去了,个别词汇的发音依然会相同至少相近。最重要的是,还有文言文这种贯穿千年而未曾改变的一种书面语言作为纲领,许多语法以文言文为纽带,就算改变也有迹可循。还有一个优势,李慢侯是学历史的,他恰好阅读过许多唐宋时期的白话文献,比如唐代的变文,宋代的评书。
    所以李慢侯勉强能听懂一些宋朝人的发音,根据语法也能揣摩出对方的大概意思。
    可要李慢侯按照自己阅读过的一些宋代白话读物,立刻将自己的现代语言转化为宋代语言,那又不太可能,就算他是天才,不经过训练就能模仿宋代语法,但字音问题根本没法解决。
    因此现在的情况就是,李慢侯勉强能够猜到对方的意思,但却无法回答上来。就好像一个广东人,因为影视的关系,他能听懂一个突然来访的东北人说话的大概意思,可是不太容易立刻让东北人听得懂他们的粤语,哪怕他们尽可能的用他们所谓的“白话”来讲,东北人听起来依然十分困难。
    李慢侯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李慢侯,他尽量平息情绪,尽可能的模仿宋代语法,并且用地方方言发音,还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讲话,希望对方尽可能多的理解他的意思。
    “俺,乃,人,非,妖,物……距,宋,千,载……望,归,去……”
    李慢侯一字一顿的将自己是一个现代人,从距离宋朝一千年后的未来而来,希望得到帮助能够回到现代,并且也表示自己能帮助宋代人,一股脑说了出来,语句字数不过几百个,可说完足足用了十几分钟,甚至更长时间,总之李慢侯都觉得自己确实说的太慢了。
    只是借着灯光从对方脸上的表情来看,李慢侯颇为失望。
    此时又听两个人互相之间嘀咕了几句,他们声音不大不小,也没打算瞒着李慢侯。
    李慢侯没有全听明白他们的意思,但却听到那个军人说要割自己的舌头,他连忙摇头,可对方似乎失去了跟他交流的意思,互相说着什么,然后离开了舱室。
    朱提辖和蔡伯两人走出船舱,却没有走远,就在门外商议,朱提辖有些不放心。
    “蔡伯。当真不用割那鲛人舌头?”
    蔡伯道:“若他当真是鲛人,说与不说没人会计较。”
    朱提辖点点头,他之所以提议割鲛人舌头,是因为他刚才觉得鲛人一字一字的喃喃,像是人在说话,可他又完全听不懂;又不像是说话,或是野兽的鸣叫。可万一他会说话,这就有风险。
    因为他们丢失花石,尽管可以假托鲛人作祟,但他们也有失误。花石纲是一个船队,从江南出发的时候,浩浩荡荡十几艘大船呢。其中除了少数是给皇帝进贡的奇花异石外,多半是给权贵的进贡,小半则是他们这些押运官的私货。给皇帝的大可以浩浩荡荡,但给蔡京、童贯之流权贵的进贡以及他们中饱私囊的部分却是见不得光的,尤其听说蔡京下野的消息后,蔡伯就将船队打散,分批悄悄进京。
    最后只剩下三条押送花石的大船,一艘装着花石和奇珍,一艘带着大量贡品,还有一艘装着随行的饮食等物。结果快到东京的时候,河上突然就起了浪,贡品船和花石船撞在了一起,双双沉入河里。死了上百人倒是无所谓,丢失的贡品价值不菲,花石更是不可估量,倒不是花石在朱提辖他们眼中有多珍贵,只是皇帝喜欢,简直痴迷,曾有一些进贡的花石,得到宋徽宗的喜爱,竟被封为侯爵的事情。他们押送的这块花石,可不下于那被封侯的花石,丢了这块花石,在皇帝眼中,无异于刺杀了一个侯爵了,想想朱提辖都觉得自己罪责难逃。
    他心里有鬼,所以格外心虚,万一鲛人对别人说不是自己兴风作浪掀翻了花石船,被人追究的话就麻烦了。不过转念一想,鲛人不过是一个妖物,说出来的话,谁会信呢?更何况那妖物看着也不像会说话的样子。
    此时蔡伯又叹道:“怕只怕他并非鲛人!”
    朱提辖道:“怎会不是鲛人?”
    他是认真查看过的,那鲛人全身上下,除了一个脑袋长得像人,其他地方都不似人,一身皮囊黝黑粗糙不说,手脚上还长着蹼,分明就是水中生灵。
    朱提辖自认是见多识广的人,所以他尽管初次见到那鲛人也有些心里发憷,但很快就不怕了。在江南瘴疠之地,他见过了太多怪物,甚至杀过水里的龙(鳄鱼),哪一个怪物不是在当地被愚民传的神乎其神,刀剑之下不也是一只只畜生而已,这鲛人大抵也不过如此。所以抓起来后,他就将鲛人看做普通的畜生,不怎么惧怕了。
    蔡伯叹道:“怕就怕是个人,着奇装异服罢了!”
    因为心里毕竟发憷,他们始终没有查看过鲛人的怪异皮囊,此时一想,那鲛人的头也实在是太像人了,简直就是人头。朱提辖也有些摸不准了,东京城里多的是穿着各种奇装异服演戏的戏子,飞禽走兽什么都能扮。
    朱提辖随即道:“那还是割去舌头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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