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
进到院子里只见曹老太太已经被搁在门板上了,几个人正围着她,有个警卫正在做心肺复苏。郧素济问道:“人怎么样了?”
警卫队长道:“已经救过来了,好险!”
“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是才不久,”警卫队长心有余悸,“一点声音也没有!要不是首长您说每隔一小时都要看一看,到明早大约人都硬了!”
范十二听说人没死,脸色总算恢复了一点。
郧素济点点头,这时候有个妇女进来,送来一碗姜汤给曹老太太灌了下去,眼见着她脸色转红,大约已经是回过气来了,便叫人把她抬到厢房里先躺着。又叫了两个妇女看着她。
曹老太太要“鱼死网破”。郧素济点着了一支烟,他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在旧时代是很常见的做法:直接吊死在仇人家门口,闹得对方家破人亡――官府不管自杀他杀,照例是把死在谁家门口就把谁家当凶手嫌犯来办得,就算最后能洗刷冤枉,也是毁身破家的下场。
就是在20世纪的中国农村,因为各种纠纷,妇女闯进“对头”家里喝农药的事也算不上新闻。甚至因为和家里人怄气,吵架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可能诱发妇女自杀。在中国的自杀人群调查中,农村妇女的自杀率是最高的。
这是要范十二、刘元虎这一干人好看的节奏啊。郧素济想。他对跟进来一路哆嗦的范十二道:“你去把韩道国和刘元虎都叫来吧,我有话想问。”
范十二应了声就要出去,郧素济又把他叫住:“把刘元虎媳妇也叫来。”
警卫队长见范十二丧魂落魄的去了,问道:“首长,要不要我叫人陪着去?”
郧素济摇摇头:“他要跑了就没什么好问了。必有亏心事。”他吩咐警卫队长把曹老太的房门把守起来,不许她出来啰唣。
一会范十二果然把人都叫齐了。郧素济关照一个一个叫进来问话。他对基层工作十分熟悉,三言两语就知道其中有无弊端,干部说没说真话。
从他今天一整天的走访座谈看,博让村是大问题没有,小问题一堆。要用套话说:“大方向是好地”。至于村干部多吃多占,叫村民给自己干活,态度粗暴打骂村民之累,在现阶段都不算大事。
郧素济认为最简单的能够看出基层干部行政能力的只有两件事:民生状况和基础设施。基层干部办事有没有尽心,能力如何,都可以从这上面看出来。从这两点来看。博让村做得是相当不错的。
县里对模范村的基础设施建设的确有一定的财政扶持,但是大头还得看村民自己投工投料,如果村干部没有一定的号召力和工作能力,是不可能办到这一切的。
至于反缠足、搞好环境卫生,算不上解决吃饭穿衣的民生大事,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事关民生。更是考验干部对工作是否上心的一个重要标准。
因而他并不过多纠缠村政的细节问题,单就曹老太太的事情问个明白。问范十二道:“我知道你是跟着吕元老从山东回来的。也是经过考验的老归化民了。你给我交个底,曹老太太的儿子的抚恤金,到底是怎么回事?曹老太太一直说没拿到,到底有没有拿到?”
范十二道:“首长!这抚恤金的事情天地良心!俺们没黑她的钱。她儿子出了事之后,抚恤金的确是元虎领回来的,到村里就入了官中公账,这都是白纸黑字记着的……”
郧素济道:“钱既然领回来了。为什么不发到她手里。要入村里的公账?”
范十二咽了口唾沫。曹老太太的抚恤金是早就花了出去。幸好这事他们早就商量过,韩道国当初就找了政策依据。所以他不太紧张:“这里有个缘故。曹老太太没了儿子。又没孙辈――这就成绝户了。按照县里给咱们发得‘民部’的文件,这叫‘无嗣社保户’,归村里养活。”他说着翻了一阵,从柜子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红头文件来,说按照文件里的意思,绝户的土地由村里统一代管,招人代耕。抚恤金由村里代管,留作重大事项开销。
郧素济拿过来看了看,这红头文件不假。里面关于土地代耕和抚恤金代管的也不假,不过抚恤金由村里代管这一条上有一个“可”字。换而言之,交给村里代管不是硬性规定。
郧素济心里雪亮,范十二他们是“吃绝户”,别说17世纪的大明,就是21世纪的中国农村也是屡见不鲜。文件上一个“可”字就能做出一篇妙笔章来。对于基本都是文盲半文盲的村民来说,又如何能看懂其中的奥妙?可这还不是下限――范十二他们好歹还是钻政策的空子,玩弄下文字游戏,多少有些“法制精神”。
“你这个绝户定义的有点牵强,曹家可还有个儿媳,你总知道还有招夫养亲这码事。”郧素济摇了摇头,“这还在一,其二,抚恤金是曹老太太和改凤有份的,她那一份要发到她手里才对。”
范十二做梦也没想过媳妇也得算一份,郧素济这么一说他倒有点慌了,赶紧道:“是,是,我们掌握政策不准。”
“至于这绝户的问题,我也不和你多计较。”郧素济道,“改凤如今已经改嫁了,招夫养亲这一码事就不论了。”
“我明天就安排把改凤的那份发给她……”
“曹老太太的钱你也要发!‘可’字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就叫韩道国给你讲讲。”郧素济微微一笑,又正色道,“另外,现在代耕户给社保户的米太少了,一个人400斤,那只够口粮,”郧素济缓缓道,“人还得穿衣,就算自家地里有蔬菜,也得买盐;有几家娃娃小的,还要吃点鱼肉……代耕户的便宜占得太大了。就这税赋上的好处就说不完,你说是不?”
范十二吓了一跳,知道自己这点伎俩瞒不过去,赶紧道:“是,是。”
“你去把改凤叫来。”
“是,我这就去!”
不一会,范十二便把改凤叫了进来。郧素济看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穿一件靛蓝扎染印度棉布小袄,拾缀的干干净净,看模样也无甚出奇,肤色虽黑,肌肤却饱满润泽,脸带红晕,看样子跟着刘元虎日子过得还不坏。
郧素济注意到她走路来微有跛足,进得屋来她先屈膝福了一福,叫了声:“首长。”便垂首不说话了。郧素济见她眼角尚有泪痕,心道曹老太太这一折腾,她也安生不了。
心里很是怜悯她的吃过的苦,当下和颜悦色道:
“你就是改凤?”
“是,奴婢就是。”
“娘家姓什么?”
改凤抬起头看了看他,又低头道:“奴婢父母早亡,不知道姓什么,夫家姓刘。”
“你以前是曹老太太的儿媳么?”
闻到这个,改凤的身子颤了下:低声道:“是。”
“他们待你怎么样?”
改凤低着头,郧素济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从她微微耸动的肩膀看得出她内心的波澜起伏。半响才听她低声道:“总有一口饭吃。”
他又问道:“你如今和刘元虎做夫妻,他待你怎么样?”
改凤几乎立刻就答道:“待俺好!俺愿意跟他。”她似乎害怕郧素济再把她和前夫家扯什么关系,又道,“不管是吃糠咽菜还是挨打受骂俺都愿意,哪怕他蹲大牢俺也给他送饭,等他出来!”
郧素济已经完全明白了,老杨媳妇说得都是真话。不过他有点奇怪,她怎么会提到“蹲大牢”?便笑道:“谁说他要蹲大牢的?”
“自打您进了村,就有人这么说了。”改凤小声道。
“你丈夫又没犯事,为啥要蹲大牢?”
改凤抬眼看了看他,又低头道:“他当个芝麻官,总有做错事的时候。他平日里待乡亲们又凶,范村长就是拿他当棒槌用,真出了什么事还不是墙倒众人推。”
郧素济点头道:“你倒是很有见识。”
“奴婢不敢。”
“刘元虎这个人,工作方法有些问题,工作做得还是很好的。”郧素济道,“蹲大牢什么的是谣言,没那回事。”
“是,多谢青天老爷……”改凤已经泪珠滚滚了。
“你的脚怎么了?刘元虎抽你腚了?”
改凤摇头,漠然道:“这是从前落下的,趴凳子上抽断了四五根竹条子,那晚上俺是爬着上炕的。”
郧素济心中很是同情,道:“你前夫的抚恤金的事情我已经查清了。村里扣着不放是不对的。明儿就发!照理你也得有一份……”
改凤摇头,道:“这钱俺不要。”
“这是你前夫的抚恤金,你总和他做过夫妻,于情于理都是该得的……”
改凤决绝道:“他家的东西俺不沾,不管死的还是活的。谁稀罕谁拿,俺一文钱也不要。”
郧素济暗暗点头,这女子还挺刚烈。他道:“你出去罢,叫刘元虎进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