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路易十四
“今天的芦笋配的是荷兰酱汁。”邦唐说。
虽然荷兰的议员们看待路易十四就像是看待一头狮子,但事实上,路易的口味偏向于清淡,注重食物的新鲜和质量,荷兰酱汁是他来到荷兰之后才从当地的一种淡黄油调味酱料中提取并改进的一种新酱汁,这种酱汁呈乳黄色,半凝固状态,用来配只用清水煮过的芦笋相得益彰,白色陶瓷盘上的芦笋竖立着,大约有十二三根的样子,尖尖的头部红褐色,茎干翠绿色,点缀着小小的咖啡色叶片,国王捏住一根,在酱汁里蘸了蘸,就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今天陪他一起用晚餐的依然是王弟菲利普与科隆納公爵,在对荷兰的战争中,他没能再如对佛兰德尔战争中那样统领一军,而是留在了国王身边,为国王冲锋效力的是蒂雷纳子爵与沃邦上尉,奥尔良公爵对此没什么不满,他很清楚,他若是继续在战争中积累功勋,他和国王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异常尴尬,而且对荷兰的战争才是真正的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太阳王的光辉绝对不能被任何人遮掩。
科隆納公爵稚气未脱,作为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他不喜欢蔬菜,但在路易面前,他绝对不敢表示出来,虽然说路易可以说是一个好父亲,但有些时候,当一个人建立起无上的权威时,他身边的人就不得不在做任何事情时多做考虑。
奥尔良公爵在看到科隆納公爵尽力地表现出他并不那么……讨厌芦笋的时候,就不禁想起了他兄长路易在小时候的事情——在他和路易都还盘绕在母亲膝边的时候,路易挑食的程度远胜过现在的科隆納公爵,但和科隆納公爵相似的是,虽然路易从未表现过他对什么人的畏惧——哪怕是当时手握大权的王太后,又或是主教先生,以及投石党人,又或是那些黑暗生物,却能够如一个成年人(一些成年人甚至都未必能做到)地控制自己,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忍耐,而什么时候应该敷衍,有些时候则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
“怎么啦?”国王注意到奥尔良公爵突然停下了动作,就温和地问道。
“哦,哥哥,”菲利普问道:“我不喜欢芦笋,可以不吃它吗?”
“当然,如果你不爱吃,就别吃了。”路易说。
在获得国王的允许后,奥尔良公爵在侄儿羡慕的眼神中将芦笋拨到一边,让仆人把它拿走,换上了烤鹿肉,浇淋着蜂蜜与胡椒的酱汁,科隆納公爵的注视更热切了,但他还是只能和自己的父亲一起享用鲽鱼,鲽鱼也就是人们通常所称的比目鱼,这种鱼身体扁平,模样奇怪,但肉质细密,没有太多小刺——路易当然注意到了他的头生子的眼神,只是奥尔良公爵成年已久,正是最强壮的时候,科隆納公爵还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若是和奥尔良公爵那样不禁口腹之欲,就算是个巫师,他只怕也要遭受一番折磨。
这几年来路易对里世界的医疗手段也算是有点了解了,与表世界盛行与推崇的,以外科手段为主的医学手段不同,里世界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里世界的人们无论是受伤还是生病,都是一瓶魔药下去解决,巫师们的魔药确实可以派上很多用处,但或许是因为里世界在不久之前也是战火连绵的关系,魔药对一些普通的疾病并没有用处,而且许多魔药也有着不小的副作用。
简单点来说吧,就是说,如果有人得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病,要让魔药起到最好的治疗效果,巫师们的做法是将那个部位切开,剜掉,而后魔药和魔法齐上,让被切割掉的部分重新生长出来……
“你不会想要的,对吧。”路易低声对坐在他左手侧的科隆納公爵,小卢西安诺说:“而且我会让邦唐盯着菲利普喝接骨木茶。”接骨木茶也是里世界的一种饮料,用来消解油腻有着很好的效果,问题是又苦又涩。
科隆納公爵一听就笑了,很显然,他得到了一些平衡,菲利普则大声地抱怨起来,认为路易不应该如此偏向于科隆納公爵,“有失必有得啊,弟弟。”路易说,一边将自己蛋糕上的两枚糖渍樱桃分给科隆納公爵与奥尔良公爵,“待会儿我要去见一些人,”路易说:“你帮我照看一下卢西。”
菲利普公爵让微笑继续留在自己的脸上:“好的,哥哥,我们也许可以去湖边走走。”
“别去招惹天鹅。”路易吩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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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弟和科隆納公爵才告退,房间的轻松气氛也像是缭绕在银盘上的甜蜜气息那样迅速地消失了,路易在邦唐的帮助下换上了他最华美与繁琐的一套服饰,国王的胸前挂着项链,手上戴着戒指,长长的卷发披泻在因为有着过多的金银线刺绣而厚重的犹如板甲的外套上,他活动双脚,银鞋跟在地上铿锵作响。
在对阿姆斯特丹,也就是对荷兰的最后一战之前,国王还有一场艰难的战役要打。
在十七世纪的欧罗巴,有件事情是现在的人们很难想象的,那就是没有那个国家能够单纯地以国家力量发动一场战争,直白地说,就是如路易十四这样,将国库,自己的私产,王弟与王太后的所有资产,诸侯的收入,以及所有能够收取的税金加在一起,来发动一场如对佛兰德尔,或是荷兰的战争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当时,按照传统与客观条件,即便路易十四在夺取了佛兰德尔之后,立即实行了严苛的军管制度,从佛兰德尔的躯体上抽血,极大地缓解了十二万人的消耗,却依然要向国内与国外的商人与银行家借贷——也就是发行战争债券。
战争债券,最早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那时候古罗马军团中的士兵需要自己配备武器与盔甲,他们就经常先向商人借贷,购置自己需要的东西,然后用自己在战争中掠夺到的战利品还贷,后来随着古罗马军团的逐渐私有化,军团的统帅要为自己的士兵配备军械与保证补给,于是这样的行为就愈发普遍与大规模起来了。
而荷兰之所以能够成为欧罗巴的财富集中地,也是因为荷兰人将金融信贷业务首先应用在了他们的武装力量上,就如之前描述过的,荷兰人的海军战无不胜,是因为荷兰的商人有此需要,战船一样是他们的商品,每支舰队需要养护与扩增的时候,商人们就购买债券予以支持,他们的回报就是战船护航与劫掠所得,还有战败者的赔偿与赎金,以及殖民地与奴隶。
路易十四要在今晚面见的人,就是一直以来,不断并且大量地购买债券,让他得以连续发动这两场战争的商人。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商人之中居然还有荷兰人,他们对于这种等同于叛国的行为毫不愧疚,姿态十分从容,甚至称得上傲慢,路易知道他们在私下里会说,荷兰的陆军虽然败给了法国人,但这位伟大的太阳王一样要向荷兰人借贷,而且哪怕是法国国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们也一样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在这个时代,这种想法可以得到不少人的理解,毕竟,在很多人的心里,国家的概念完全不如后世那样清晰,若说信仰,若说理念,他们可以为之献出财产甚至生命,但国家……这也是因为此时有很多地方、地区甚至公国都在不断地变换所有人。譬如说,若是路易十四能够达成所愿,那么一半的荷兰将来就是法国的一个大省。
“哦,好邦唐,”路易抬起手遮住脸:“把蜡烛拿远一点,太刺眼了。这件外套上镶了多少钻石?我觉得我可以穿着它去为我的士兵们照亮。”
“您是太阳王嘛。”邦唐煞有其事地说道,“我觉得你在讽刺我。”路易说,邦唐点点头:“你的智慧犹如圣奥古斯丁。”
“那位睿智的圣人命运多舛,”路易紧了紧领巾:“我只是一个希望能够一路平顺的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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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是接见,商人们是没有资格直接与国王交谈的,他们被允许觐见国王,更像是为了求取一个切实的承诺与保证,毕竟法国的胜利近在眼前,而路易则要求他们继续追加投资,他的十二万大军就像是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如果路易不能让它吃饱,它就能反噬国王,商人们无不面有难色,为了这场战争,他们已经投下了近千万里弗尔的钱财,虽然这可以说是必须的投入,但他们的库房也快干涸了。
没想到的是,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荷兰商人,“伯爵先生,”他说,一边小心地从垂下的眼睛后窥视国王在烛光下愈发耀眼的衣角,单单这一件外套,可能就在百万里弗尔左右,不算国王佩戴的珠宝,也足以偿还这几个月的利息,只是虽然这位国王并没有其他君王的拖延毛病,但他得知道——“先生,”他重复了一遍:“若是可能,我们能够知道您们为什么还需要这样庞大的一笔支出吗?”他谨慎地说:“据我所知,您们的军队战无不胜,阿姆斯特丹的大门即将向您打开,若是辉煌的凯撒,可敬的太阳王想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凯旋式,我们可以为您奉献上十成十足的诚意,只要您说,先生,我们就去做。”
“陛下无需这些虚名,”卢瓦斯侯爵代国王回答说:“他需要的是诸位的诚意。”他停顿了一下,“不必担忧你们的投资,国王愿意增加一分利息来安抚你们无谓的不安,而战争结束之后,”他说:“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能获得一份皇家特许状——”这句话方才落下,商人们便骚动了起来,或许有人无法理解特许状是什么,那么这里有个比较清晰的例子,那就是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就是在荷兰议会颁布的特许状下成长为现在的庞然大物的,它可以让你垄断某种商品的买卖,或是一条航道,也可能是一座城市的自治权……等等,也许法国国王还不至于慷慨到那个程度,但一个君王手中的权力,即便让渡出很小的一部分,也足以让他们改换门庭,甚至成为一个显赫姓氏的源头。
荷兰商人退回到商人的行列中,他们交头接耳地小声谈论着,路易向卢瓦斯侯爵点点头,他在这场谈判中已经起到了应当起的作用,他一起身,那些商人们就立刻鞠躬行礼,直到门扉开启又关上,他们才重新焦灼地计算与考量起来,荷兰商人一直犹豫不决,因为推举他做代表的那些商人,是想要让他请求法国国王降低荷兰商船,商品的关税的——自从路易十四对荷兰宣战,就一口气将荷兰的商品与商船的关税提到了百分之三十,这种疯狂的举动让荷兰商人们叫苦不迭,在这样的高关税下,他们的买卖根本无法继续下去,荷兰的大门确实快要对路易十四打开了,法国的大门却还在对荷兰人紧闭着,也就是在那么一瞬间,一个念头滑过这个商人的脑海——也许让法国夺得荷兰也不是一件坏事。
这样的念头就像是坠入艾瑟尔湖的一枚石子,很快就不见了,商人们在几分钟过后就做出了决定,愿意为国王的战争追加投资,只是债券的面额与数量,还有偿还的日期与利息都要重新谈过,卢瓦斯侯爵将这件事情交给了下属,去见国王回报结果,他被允许进入国王卧室的时候颇为受宠若惊,因为路易十四在这方面很像是清教徒——他并不喜欢时时刻刻都被大臣和贵族们簇拥着。
国王这时候早就换下了那件沉甸甸的外套,套着柔软的天鹅绒袍子,冬天就快要到来了,房间里的壁炉烈火熊熊,火光令得房间里的每个面孔都在不定的明暗中徘徊,卢瓦斯侯爵说出答案的时候,虽然无法端详国王的脸,却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