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魂兮逝兮

    “雪儿，咱们雪域之人不讲年龄，凡沐浴过吉玛神荣光的男子，皆可娶妻。待我阿爸归来，我便求我阿爸备足厚礼，上门提亲！”
    “梵海，你愿娶我？”
    青衣女子闻言，晶莹的脸庞之上竟现出一抹绯红，她的头在梵海那温暖的怀中埋得更低，轻声问道。
    “嗯，我愿娶你，你愿嫁我吗？”
    梵海将女子从怀中扶起，凝视着她的双眸，轻声问了一句。
    女子抬头，并未回答梵海的询问，却朝着对面的小镇看了一眼。在她那似冰晶般剔透的双眸之中，竟隐隐看到梵海所居冰镇泛出一片浓浓的血光之色。
    “梵海，我该走了，你能跟我一起走吗？”
    女子收回看向小镇的目光，满含期望地望向梵海，望着梵海那新浴爱河而略有兴奋的俊俏脸庞。
    “雪儿，容我几日可好？待我阿爸归来，我就央求他即刻前往冰雪城提亲！”
    女子沉默了，似在犹豫着什么。但当她看向身旁情郎那略有哀求的目光之时，最终轻轻地笑出了声。
    “雪儿等你便是！”
    梵狄又在冰雪城重新采买了货物，他一边将采买的货物装在滑橇之上。甚至因货物太多，他又临时租借了一架滑橇。
    但因两架滑橇并在一起，旄兽拖行起来将较为吃力，这势必影响二人的归返速度。但这对正处于大难不死之后兴奋期的梵狄而言，明显不在考虑之列。
    “小洛，等我回去，再加盖一座宽敞一些的冰屋，供你居住。咱们雪域男丁少，女子多，你也算沐浴过吉玛神荣光的男人了，我再让你阿婶给你找个多情妩媚的雪域女子，哈哈！”
    梵狄身体恢复得很快，他坐在滑橇之上，一边抽打着前方的旄兽，慢慢地前行，一边朝着旁边滑橇之上端坐着的张小洛高声喝笑道。
    张小洛闻言，心中一暖，难得的露出羞赧神色，脑海之中却浮现出张钰那娇美的容颜，娇美的容颜片刻之后竟变成了支菲，不多时又变成了史胜男……
    他竭力压下心中所想，正欲对着梵狄说自己已有牵挂之人，忽然一股强烈的心悸之感喷涌而出，瞬间袭向他的全身。
    张小洛身形一个趔趄，竟一头栽下了滑橇。
    梵狄见状大惊，忙拉停旄兽，翻身跳下滑橇，将张小洛扶起，却发现张小洛嘴角已溢出一道鲜红的血迹。
    张小洛强忍着那股愈来愈强烈的心悸，他盘膝坐在厚厚的积雪之上，双目缓缓闭起。
    再睁开之时，张小洛那双目之中的清明之色尽褪，已变得一片空白。
    他将那没有丝毫人类情绪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小镇方向，隐隐看到一片血红之光，夹杂着小米吉那绝望的嘶喊之声。
    尽管张小洛已将梵狄抛下，独自赶回米吉一家所居小镇，可还是来晚了。
    漫天飞雪似乎更急，伴着那呼啸的寒风从镇内朝着张小洛迎面扑来，夹杂着浓浓的血腥之气。
    张小洛强忍着胸中那股正愈烧愈烈的戾气，深深吸了口气，夹杂着丝丝腥甜气味的冷气被他吸入胸中，再缓缓呼出。
    小镇那条冰雪小路早已狼藉一片，已逐渐被飞雪覆盖的路面之上，依稀可以看见一圈圈手掌般大小，似犬类足印般的痕迹。
    为了彰显对吉玛神的虔诚，雪域之民是不养狗的。
    张小洛想到了在冰雪城曾见过的那些骑着巨大雪狼的雪狼骑。
    “梵狄大叔因纳贡所致杀劫似乎已经过去。就算事情败露，威胁也应该来自冰雪城神庙里那些身披白袍的祭祀，而不是雪狼骑！”
    张小洛一边奔入镇内，一边暗暗地想着。
    梵海曾言，雪域国存雪狼骑，主要负责雪域国王储之事，同时负责雪域之地的安全。梵海一家应与雪狼骑没有牵扯才对，可……
    张小洛停下了奔行的脚步，镇内那条唯一通向镇外的小路旁的雪地里，俯身躺着一个穿着厚厚黑兽皮大袄的人。
    此人半个身子已陷入身下的积雪之内，淌出的鲜血浸染了大片的积雪。也许是鲜血稍温，将他身下积雪融化了一些，融化的积雪合着鲜血逐渐凝固成了一层厚厚的血冰。
    张小洛沉默着，弯腰将这个已近冻成冰坨，全身僵硬的尸体翻转了过来。一张苍老黝黑的面容露了出来。由于面部已与地面的冰面融为一体，他脸上的一块皮肉竟生生地被撕扯了下来。
    此人张小洛见过，却叫不出名字。梵海曾恭敬地给此人讲述张小洛冻僵在雪原之事，也是此人在收下了梵海送出的一只旄兽腿之后，默许张小洛可以住在镇内。
    此人似被什么野兽一爪拍在了胸部，直接拍碎了他外面穿着的厚厚兽皮袄，几乎占据整个胸部的爪印，竟将此人的胸膛生生拍透一个大洞，露出胸腔内那已模糊一片的脏器。
    “米吉！”
    张小洛终于站在了梵狄夫妇所居冰屋之外。冰屋之内静悄悄的，却散发着比镇内其他地方更为浓重的血腥味。
    冰屋门口挂着的那厚厚兽皮门帘已倾斜，一角软软地掉在地上，上面的铜铃也被踩扁，门口地面之上那大滴大滴的血迹，似点点血红的血色梅花。
    张小洛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屋内的血腥之气更浓，几近实质。
    墙上的兽油灯依然摇曳着发出残黄的光晕。梵海的阿妈软软地蹲趴在煤油灯下的冰台之上，背上有着一个粗长的伤口。伤口似从后背插入，生生穿透了那厚厚的袄子，穿过胸腔，破胸而出。
    在她的身下，有着一堆被打磨得极为光滑的冰锥，冰锥大半已被鲜血染红，变成了晶莹诡异的血色之锥。
    “米吉！”
    张小洛想到了米吉，他转身出屋，朝着冰屋旁另一座较小的冰屋走去。
    雪域之原的习俗，孩童断奶之后就需单独居住一冰屋，无论男女。所以小米吉也一直是自己独住一屋的。
    张小洛掀开米吉的冰屋，却发现里面虽然有着凌乱的脚印，却并没有任何的血迹。他站在米吉的屋内，双目微微眯起，忽然伸手掀开兽被，里面竟盖着一只崭新的木屐草鞋。
    他又寻遍了梵海的冰屋，自己所居的冰屋，都没有发现米吉和梵海的尸体。
    张小洛心下稍安，他低头思索片刻，走出冰屋向着周围的冰屋而去。可任他寻遍整个冰镇，却再找不到半个人影。
    没有鬼气！没有鬼气！还是没有鬼气！
    张小洛心中戾气越来越重，他在冰镇之内寻找着，大声地呼喊着梵海和米吉的名字，却只有那夹杂着雪花，似乎永不停歇的雪域冷冽之风回应着。
    他站在这空无一人，似已成为一座死镇的冰镇之中，忽然仰首向天，大声地吼叫着。
    随着吼叫，张小洛的双目再次逐渐变得空洞。
    透过那无尽的飞雪，他看到了！
    他看到一队骑着巨大雪狼的雪狼骑进入了小镇，那狰狞的雪狼将正在镇口溜达的老者一爪拍飞，直奔梵海所居冰屋而去。
    他看到了一个全身裹着厚厚的白色狼裘的雪狼卫，一戟将梵海那低头打磨冰锥的阿妈从后背穿透。
    他看到了正在修葺米吉冰屋的梵海发疯般地冲向那拿着一卷画像的雪狼卫，却被冷冷站在身侧的雪狼卫摁倒在地。
    他也看到了那似听到阿哥惨呼的小米吉，只来得及藏起一只木屐草鞋，便被闯入的雪狼卫如小鸡般拎了起来，转身出门。他看到了小米吉疯狂地挣扎着，绝望地嘶吼着，望向那通向茫茫雪域的街道……
    最后，当张小洛双目之中空洞之色逐渐淡去的瞬间，他看到了小镇上空那个遮天蔽日，似冰雪凝聚而成的女子匆匆而来的身影。
    此女似并未寻到梵海兄妹二人，她朝着那四处惊惶而逃的小镇之民微一挥袖，风雪弥漫，小镇之民尽皆消失。
    她不是鬼，她是妖！
    张小洛从那女子的身上，感受到了曾经在梵海身上出现过的妖气。这种气息，张小洛也曾在那落花洞洞神的身上感受到过。
    玄门阴阳一脉抓鬼，茅山道人伏僵，而妖……
    天地大妖，是包括阴阳师和茅山道都极为避讳的存在。
    但张小洛此刻并没有心思去考虑这只冰雪之妖。他鼻翼微动，轻轻地嗅着那股已被寒风吹弱了的血腥之气。最终迈开脚步，朝着雪狼骑消失的雪原飞奔而去。
    茫茫雪原之上飞奔的张小洛忽然停住了身形，身体轻颤着，望向不远处那个不大的雪丘。
    越靠近雪丘，血腥之气愈加浓重，张小洛那单薄的身体颤抖得愈加剧烈。他站在雪丘的最高处，望向雪丘的另一面，眼角流下了一滴血泪。
    雪丘另一面的雪坡之上，斜插着一柄漆黑冰冷的长戟。长戟顶端高高挂着一个瘦小的身体。
    米吉的身体已被冻僵，身上的小小兽袄已被撕碎，散落一地。她那兽裤已被褪至足踝，挂在仅剩一只的木屐草鞋之上，随风轻摆，腹下血肉模糊一片。
    张小洛一口鲜血喷出，踉跄栽倒在那齐膝的积雪之上。
    他双目尽赤，挣扎着爬起，一步一步朝着长戟之上的瘦小身影走去。他伸出手，缓缓伸向那已被冻成乌黑之色的小脸。
    小脸之上，一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眸圆睁着，遥遥看向冰雪城的方向。

第一百零六章 魂兮逝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