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风烟路
“受死吧!”高风雷这一锤直朝着吟儿头顶砸下,兔起鹘落之间,摧枯拉朽之势,吟儿连闪四剑都未能摆脱其笼罩,危难关头唯能诉诸救命之招,剑浪迭起、乱不成章,转眼便感觉打了半生招数,连打带退拖了一路红光。
岂止手忙脚乱,脑中一片浑噩,拼尽度才总算把冷飘零拉到身后安全之处,不容喘息,高风雷又一记重击便已悍然入侵,吟儿迅疾转身以一剑“下关风”掠斩而去。空前狂澜,全力去挽,才刚打就需以命相拼,惜音剑不堪重压竟出前所未有的嘶鸣。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剑影锤声,险象环生。
好在吟儿善于扬长避短、投机取巧,虽然一早就落在下风,却是凭借自己身体的灵活柔韧,硬生生从绝对劣势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九回合时,总算稳扎稳打到可以松一口气,然而才刚从风暴之锤的间隙偷生,她紧握惜音剑的手居然感觉一麻,甫一意识,剑便脱手飞了出去……
这是什么运气?!
此值第十回合,突如其来的意外,险些教吟儿当场送命,眼看高风雷重锤再度追落,疾雷震霆,压迫窒息,吟儿再快也来不及拾剑只能徒手相拦,只道是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损失至少一只手在这里,千钧一斜路一剑斫到,尽管力气以卵击石,却来得实在及时将锤势扰乱,勉强给吟儿缓了性命之忧,吟儿连滚带爬后退几尺惊魂未定,那人堪堪格挡开这一锤,却也被转嫁了灾难跌坐在地。
那人……吟儿不用回头看她是谁,剑招都是吟儿教给她,再熟悉不过。
思雪,林思雪!吟儿瞬间懂了,陈铸等人现在面对的又一拨蒙面人是谁所领——完颜君隐。
小王爷,林思雪,他们比吟儿更早来救冷飘零,这一战他们是盟军的朋友?吟儿随即意识到:所以,傍晚思雪在师嫂的驻地外出现,很可能是想私下和我见面、告知盟军金人环伺的真相,只可惜正好遇到韩莺,事情闹大,为防盯梢的金人现,思雪只能放弃与我见面。
为什么要悄然、私下、放弃?因为小王爷身份实在尴尬,即便要向林阡示警,也至多由思雪出面,所以当时他一直在暗处,虽最终因为搭救思雪而现身,却半句话也没说稍纵即逝;即便此刻亲身参战,恐怕也是迫不得已,金军太强他不能让思雪独自涉险。
尴尬,倒不是因为他公然与父亲为敌、他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尴尬,而是可能他很早就现,此地监视着叶文暄冷飘零的金人高手,不少都是他完颜君隐过去的麾下,连吟儿都知道……
凤箫吟猜得没错,在场金兵多数都曾是他完颜君隐的直系下属。他们和陈铸一样,曾陪他出现在白帝城、瞿塘峡、隐逸山庄、川东,每个战场,每个画面,无论胜败,始终站一起。很可惜他第一个离弃了他们,但多年后的今天,每个身形,每个样貌,都熟悉到念念不忘。
就如他们熟悉他一般,戴着蒙面不过掩耳盗铃,剑法再怎样藏拙也属于那个位列金南第九的剑痴。曾经的少主,曾经陈铸想辅佐到底、和别人说不到两句话就要为之自豪的人,年纪轻轻,英勇善战,智谋群,战功卓绝,和南宋林阡不相伯仲……此刻,就在他对立面、忙于接剑、心力交瘁的陈铸,表情和剑法同样崩溃——
有句话说得好,何以我们是朋友、是知己、却不是同道。
王爷的每个儿子好像都是这样,都在前途似锦的最高点,骤然间急转而下,大王爷还有点战场胜负的客观原因,小王爷却令人匪夷所思地忽然就自己决定要隐姓埋名,再后来,出人意料地出现在金宋之间的第三种立场上,宣告他要制止一切可能的战争和不平……难以置信。他却确确实实选了这条路,不止一次地阻碍过林阡、也毫不避嫌和王爷对着干。环庆一带金宋将近两年的僵局,多半拜他完颜君隐所赐。
然而由陈铸自己来战旧主、正面交锋,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来不及惊愕、愤怒、疑惑或伤怀,他觉得他像个傀儡似的被人操纵着无意识地在跟对方打。宿命轮回?此刻陈铸可尝到了当年被自己阴过的游仗剑和肖忆的滋味。他真的没想到有一天旧主会成为自己的敌人,更加料不到会在此时、此地、这明明是一场跟小王爷完全不沾边的针对林阡的局!
此番稻香村设局,金军确实有上中下三策,上策为巧取圣物、倾覆主村,中策为强夺寒毒、继而投放,下策为诱敌深入、守株待兔,无论上策中策,陈铸等人都不必出动,然而万一辗转下策,叶文暄处就非得陈铸自取。下策平行两路,黄鹤去、东方雨、司马隆等人既对林阡以逸待劳,也帮陈铸将林阡调虎离山。
虽说,像陈铸这种和林阡凤箫吟有交情的,内心不太希望·寒毒杀死他们、而更期盼在下策成功将他们生擒,但就算如此,也不可能私通外敌、阻碍上策和中策的开展。今时不同往日,南宋的举国北伐即将开启,涉及家国与无数人命、何人胆敢怠慢?所以这是南北前十第一次同心协力、全体出击,早就抛却了个人杂念、也搁浅了其余计划、以及做好了被南宋盟军其余人马报复的准备。
因此陈铸作为第二战场的谋主,尽心尽力、毫不徇私地选好了就近盯梢的人数和身手,将他们安插在离叶文暄冷飘零不远的竹林深处。叶文暄身边多是老弱病残,陈铸与高风雷无需像叶不寐那般带过多兵马,人数少自可轻松掩藏。而因林阡入局,必须谨慎再三,所以除却盯梢者之外,其余人等一概原地待命,一个都未敢靠近。傍晚林阡等人去继位仪式后,这些主力才全副武装、悄然逼近,做好收尸或偷袭的准备。在夤夜村北红光漫天、杀声四起之际,得知下策开启,立即闪电攻袭……整个策略行云流水,陈铸向来多谋快断。
仔细想来,小王爷可能也是同样,把这为数不多的蒙面人藏在附近村落、以备不时之需,他自己则挑了两三高手,近前盯梢……看吧,我们连习惯都一样。
陈铸虽然不完全清楚小王爷到此动机,到底还是漏算也没察觉到他。输给小王爷,陈铸甘之如饴,然而命运真心捉弄,陈铸现在竟要和他交戈,难免情绪支离,胸口堵塞,呵,命运捉弄得还少吗,余光扫及,另一个和王爷对着干的公主……陈铸来不及、也不可能知会高风雷一声,留凤箫吟一条命。
都没办法喊出声音,陈铸打小王爷时开不了口是因百感交集,而凤箫吟打高风雷也一样无暇说话因为呼吸都难!
惜音剑被打飞、思雪救局也被击退、吟儿躲开致命一击刚刚爬起……这些总共不过一瞬。一瞬之后,吟儿和思雪皆置身于风暴之锤的又一轮狂轰乱扫。
“凤姐姐,接着!”金陵正忙于处理毒障脱不开身,却不得不将软剑掷出给吟儿救命,吟儿滚了一转终于接住、扬起手就对锤奋力猛刺,却忽而觉得手感不对……这软剑薄如蝉翼,直接刺敌自然嫌软,尤其对手还是膂力惊人的高风雷。
吟儿这一剑打在锤上即刻便被磕弯,认识到自己犯错赶紧换削招,然而高风雷眼疾手快,逮住吟儿的破绽当即顺势倾轧,吟儿的进攻刚生即灭、无从挥、迫不得已又往后退,却无路可退险些被石头绊跌,高风雷尽收眼底:很显然她不太擅长用软剑,很难在短时间内,从她的剑法体系内、驱除一切其余招式、只留下适合软剑的削割之招、并且串联到炉火纯青做到没有一招多余、没有一招遗憾……
高风雷却也不再是山东之战的高风雷,即便如此也没有掉以轻心,认认真真当凤箫吟是绝顶高手打,哪怕她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好几次都甚至躺倒在地、真的就是在垂死挣扎——若非有个林思雪间或插上几招,凤箫吟的脑袋早就开花。
思雪和吟儿,尽管多年未见默契仍在,她们的剑法一脉相承,双剑合璧时威力能高于各自相加……上次,是什么时候,遥远的黔西瀑布、隐逸山庄,好像是为了夺轮回剑吧……不过那时候的对手只是虾兵蟹将,不像这回,并肩作战时,两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
面对这样一个实力与己悬殊的对手,还得花时间培养对武器的感情,吟儿觉得特别苦涩,好在她从不拘泥于现成,削招既然难搬,不如随心自创。所以高风雷没轻敌是对的,吟儿只是不擅长用软剑,可没不擅长寻招式。因她早把惯有思维扔到了九霄云外,这软剑里很快就只留下适合削割的招法,果真不剩任何繁冗。此刻她剑招歪歪斜斜、毫不成熟、丑得不忍卒睹,却无一例外能化险为夷——
无论怎样蹩脚,绝对可以保命。教高风雷这种高手,都难免惊异于她剑法天赋,林思雪名为她的帮手实则背景罢了!
吟儿唯一的缺憾就是手感,换而言之控制力,这软剑里呈现的招式,十有四五打出和想的有出入,虽然微小,积少成多,吟儿说不准高风雷何时就能击垮自己防线。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高风雷显然现了吟儿越打越难,再十回合,惊艳感越来越少,源于想表达的和表达出的大相径庭。他要等的,便是她完全失控。
当是时,陡然一剑荡出,却过了一寸、过犹不及,“就是这里……”高风雷何等人才,即刻向她缺口里送,眼看防线一溃千里,吟儿急中生智、险中求胜,猛然抬手将软剑螺旋舞出,硬是卷缠上了锤几道,飞将剑当鞭施展。高风雷却岂容她锁,连锤带剑朝她倾轧,雷霆万钧,电闪而至,这回思雪没能力及时顶上,一声巨响,吟儿不仅被锤敲在地上,手上也被软剑伤得皮开肉绽。
“师父!”思雪大惊失色,忍不住惊呼一声,四面八方谁都听懂了她的身份,却来不及恍然或肯定,全被凤箫吟和高风雷的战局震惊,唯恐凤箫吟就这么死了。
吟儿头晕目眩、头破血流,呆呆地看着毫厘之外,适才差点绊倒自己的石头,此刻它已荡然无存,不,不对,只怕是打进自己的头了!
高风雷趁胜追击、再一锤强势冲下,吟儿闭眼靠心、听音辨位、一剑挥斥、绝处求生,却好像又没打到点上,本该横削,角度偏了分毫,高风雷冷哼一声,重锤长驱直入,未料就在那时寒光一闪,只觉有什么窜上自己手背,大惊之下急忙回防……
没错吟儿这一招其实是利用上一回合的惨败来掩饰,削是假的,刺才是真。谁说软剑不能靠刺呢,只不过不能直接刺、而需要内力灌注罢了。故而这一剑前期装削,露了假破绽给对手,到中途改成刺,也算是耗尽全力、联系点苍剑法、青城剑法、渊声剑法构筑的一场剑局。谁能想到刚刚数度性命受到威胁吟儿还能如此狡猾地算计高风雷,这么多招式手法五花八门,却又巧妙应用层出不穷,纵然高风雷也心服口服,招式杀手的称号她不是白当——
如何不震惊?凤箫吟此刻施展的一叠剑式,浓缩进了渊声当日打他的招法!
然而吟儿绞尽脑汁的一招,也不过击打在高风雷原来的位置而已,他动作好生鬼魅,顷刻就消失于前,吟儿知道计划落空,慌忙避闪但晚了半刻,锤从脑后急,硬是擦过自己右脸,虽然侥幸没毁容,吟儿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烫。
刚刚的那一剑虽然精湛,却只沾上了高风雷衣角,吟儿明白,高风雷在山东之战,被石硅、林阡等人磨练得坚定,而就在陇陕,被渊声升级了灵活程度……故而这一剑吟儿拿渊声来对付他都没用。
实在太强的力道冲击,令吟儿在这五十回合时汗流浃背。然而适才险些得手也给了吟儿正面交锋的信心,于是思雪来给她补位之际,吟儿调整内息再次出剑,这次方向对了度加了手感熟了信心也重了,却心口一麻眼前一黑不巧火毒又复……这还没碰到敌人就折戟的一剑,和她的人一起被锤轰击到老远,祸害思雪也半身是血倒在她不远的地方,高风雷双目如电,威风八面,千军万马都不屑。
诚然强弱并不能决定胜负,奈何今夜这场交战,运气一定不在吟儿这边——敌人本来就强还有提升,而状态不稳的却是相对较弱的自己……
这火毒一旦复,吟儿就连东方文修、徒禅月清都收拾不了,还高风雷?做梦!
然而对思雪那股油然而生的保护欲,激得吟儿只觉全身都在燃烧,什么火毒,就当那是豪情好了,为了思雪,还能再战!眼神一厉,不顾凶险,拾起不远处坠落已久的惜音剑,提起再迎这把肆虐无忌、横行霸道的风暴之锤。
“对战豫王府三大高手,不能因循守旧,要当他们完美无缺。在此基础上,一边思量提升自己去平级,一边看他们有无其他破绽来抓。”林阡曾经说过,齐良臣、司马隆、高风雷有个共性,就是都有上升空间、也都进步神。
她不太可能像林阡一样提升自己去平级,只能走找破绽的另一条路;此番没有林阡提供经验,破绽要靠自己现。
然而现在没什么内力可以调用了,招式还没打好像就要自相残杀起来……
就要自相残杀起来……
自相残杀起来……
吟儿心念一动,之所以有这种自相残杀的感觉,是因为傍晚拆分思雪韩莺剑局时,她和韩丹有过片刻的并肩作战,那时韩丹的点苍剑法她瞄到一二,觉得特别因而记下了,由于同根同源现在不自禁能打出来,但奇怪的是,韩丹那个很像“佛顶斜阳”又似是而非的剑招,和吟儿常见的佛顶斜阳恰如其反,可能冠名“斜阳佛顶”更合适,韩丹的疑似“云弄沧浪”,其实更应该叫“沧浪弄云”……韩丹的大部分招式,表面看是比较特别的点苍剑法,只有自己亲手在剑上拿捏过,方知那根本是反着点苍剑法来的,特别就特别在这个完全相反,或可谓之“反点苍剑法”,分明是那最古老的点苍派流传下来的一正一反两本之一,另一本显然就是后期结合了云蓝半生造诣的风花雪月……
吟儿虽惯常过目不忘,却也只是在记下旁人的招式之后,想方设法将它融入自己的剑法。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才刚拈来韩丹的一两招,都不必费心融入、直接就一不可收,竟还出现了一种“韩丹的招式刚出来,自己本来剑法相对应的那一招就紧随之涌现、本能缠上、而且有如着魔般无法不打”的境况,反之亦然——这每一剑和它的影子,只要出现了,就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彼此。
如果有人在对面打出反点苍剑法,必然能和自己对撞湮灭,所以才给了吟儿自相残杀的感觉,但两个都出现在自己的手上,当然不至于自相矛盾,而只是产生个错觉罢了。换往常,可能只是虚惊一场、察觉没问题就让它过去了,但此时因保护欲而亢奋、所以状态虚飘的吟儿,陡然间觉得这不就是自己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她与她的小师弟孙寄啸在陇右切磋多次,彼此参悟,相互偷师,却一直有个不小的遗憾——惜音剑和反剑一样以快变著称,反剑每一招从出手到结束毫无花样,但快就快在到敌人身前时有两种对立可能,敌人只能判断是或非、判错即伤;而惜音剑则快在换招,从出手到结束天壤之别,但到敌人身前时那一招本身固定。说实话,中途换招很容易学,最终打出两种对立可能却难,吟儿着实没有孙寄啸残臂的窍门。是以长期以来,都是孙寄啸偷凤箫吟容易,凤箫吟偷孙寄啸难。吝啬小气如吟儿,自然对这种不公很不忿。
这会儿却是灵光乍现,这自相残杀的错觉给吟儿提了个醒,长久以来一直追寻的反招们,不就正好在这里吗!完全可以帮她达到最终两种对立的效果!真的要多谢老前辈们冥冥之中保佑,吟儿虽然善于自创剑法却很难突破固有桎梏、逆向创造,可是他们通过韩丹把剑招送过来了!吟儿瞬然就把韩丹演变过的招式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虽然韩丹此人可能奸险,但招法是我点苍,怎不能用了?
第一次打,还不成熟,没关系,试试看。
虚飘的下一刻就是虚脱,吟儿打定主意、抓紧机会、想到就杀、战决!
这一缕剑气如虹,在吟儿手中时还属“走月流云”,中途历经了“月照花林”“飞雪天风”“半月掩蓝”多招之后,陡然幻化为“萦云载雪”,而从始至终,吟儿几乎每一招都有另一招的反面,故而不止一剑蕴含万式,每一式都有两种对立可能,一虚一实,一正一反,一真一幻,齐头并进,盘旋向前——
绝招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配上她持剑手法的百变……一剑万式?一剑万万式!
因她中途换招比孙寄啸多得多,故此刻把当初想达到的效果实现时,不知道比孙寄啸的剑法强了多少倍。誓要越的那个亦师亦友虽不在这里,吟儿握紧剑的手却是得意的热。如果不是因为十回合时惜音剑不巧脱手,或许她早就打出来了,好在现在,也并不晚!
她的剑法,历来就像岔道上分岔出去的新岔道,而今,每条岔道又多出上行下移两种可能,教对手也好、旁观者也好,都迷失在她的剑术迷宫,没有尽头,无数可能。
高风雷见凤箫吟已到绝境竟又有招式更新,惊诧之余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寻常剑招虽然变幻、略一判错还能补救,但巧在这种属于截然相反、南辕北辙的,只要判断错了、一定身异处。而凤箫吟每打一剑,他都要做好判断一万次的准备,只因每一式都可能是终点!
可叹他引以为对手的林阡擅长借人意境,而林阡的女人擅长偷招式又岂能不被他引为对手?此刻惜音剑变幻忽令人眼花缭乱,招式多得幻得几乎快要没了……
吟儿剑法三特色,快、变、灵幻,他的坚定能打变、灵活能打快,但是幻成这般,令他短时间内无法突破、不得不转攻为守。
“他的新破绽……”吟儿当时就捕捉到了,高风雷终究离完美还有段距离:他,难以辩虚,一旦幻到某种程度他就得放弃进攻转为防御、锤法自然而然就不连贯,尽管只是这须臾之间的不连贯、吟儿也无暇分身去战,可别忘了此刻有个和吟儿心意相通的林思雪,吟儿做了第一步就让思雪来做第二步!
一声微鸣,豁然撕裂,不知谁的防御被攻破,是突然力尽的凤箫吟,还是出现停顿的高风雷?激斗忽止,三人反向被斥、各退数步,吟儿克制了多时的火毒终于爆、害得她倒在地上气息奄奄,林思雪臂上鲜血淋漓应是被锤伤及,高风雷则难以掩饰疼楚,握锤的手背竟也有血滴落。
他最后一刻几乎是使尽了蛮力才把林思雪这一剑推开,纵然如此却也真是输给了那个碰都没碰到他的凤箫吟!
“思雪!”几步之外小王爷关心则乱,就在那时被陈铸一剑挑开蒙面。他的身份,终于不能藏掩,早就不能藏掩。
除了陈铸保持清醒,在场所有麾下,大半都又惊又喜,忘乎所以地险些立即行礼:参见小王爷。动作做了一半,却又色变收回。
“你想要轮回剑平天下罢了,我们可以给你,你没必要搅和!”陈铸怒其不争,如果小王爷争口气,他是王爷铁定的接班人,现在天下大势都要改写,林阡也不能一时无两。
“我绝不掠夺他人的东西。”小王爷说罢,陈铸闻言一愣,他适才以为小王爷是想来趁乱夺取轮回剑的,难道不是?是了,这轮回剑属于南宋武林,和柏轻舟终究不一样,完颜君隐本是个厌恶侵略和攫取的性子。
“不是为了轮回剑,那么,是没理由地要打我们?!”陈铸攥紧的拳头恨不得握出血,脚底一股寒气直往心冲,“什么南北前十第一次戮力同心?还是差了个南第九,你偏偏在,偏偏不合作,还帮敌人!”
完颜君隐不置可否:“轮回剑若然失陷于你们,对阵时将会出现极度不平衡,届时凭你们的本事能将宋方全体覆灭,如此天下必生灵涂炭。比起那样,我更愿见你们旗鼓相当、陷入胶着,方能给整个金宋带来平稳。”他的理想是和平共处,绝无战伐,就像环庆一带几年来风烟俱净,他想要那天下都是那样,故而对峙两方谁强他就帮弱势制衡,他最不愿见的就是一方陡然衰亡,所以他今天来果真不是要抢剑,而是要帮林阡守剑?!
“荒谬!”陈铸眼含热泪,“陷入胶着?南宋就要举国北伐了难道你不曾听说——”
“南宋举国北伐,我相信是你们内心所愿。”完颜君隐冷冷将陈铸打断,陈铸心念一动,小王爷果然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不过是躲在林阡身后的人,指不定会给林阡添乱。小王爷甚至能够看清,完颜永琏和仆散揆在其中起了诱导宋廷冒进的作用——“你们之所以这么急,哪里是怕他们北伐,你们只不过是想在南宋王师最意气风之时,将义军中所有高手全军覆灭,釜底抽薪,令他们哀莫大于心死。女真的铁骑,因此可以轻易踏平南宋。”
“你明言求平衡,麻烦你看清楚局势再打好么?!你可知因为你的插手,很可能令他们今夜两战全胜,而我大金损失惨重?”陈铸气急败坏,几乎暴跳如雷。轩辕九烨这么久了都没胜绩传来,陈铸知道第一战场的金军凶多吉少。
“两战?”完颜君隐似乎有些诧异。
“我们有两大战场,一方针对寒毒,一方针对轮回剑,你说要帮轮回剑留在南宋,但若林阡同时夺得无影派的全部寒毒,那个一样可以打破平衡的东西……那个东西,会使我大金高手全体覆没,我大金国被林阡釜底抽薪、哀莫大于心死。林阡的铁骑,继而可以轻易踏碎我女真家国,到那时,你还来得及帮我们?!”陈铸理直气壮,激动不已。当听清楚“轮回剑”和寒毒并重,金陵、吟儿等人才完全明白金军全盘策略。
完颜君隐比陈铸镇定得多,沉吟:“前几日的真龙胆,难道是你们放的?”随即哼了一声,“轩辕九烨,总是做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他若不招惹,需我给善后?”
“你既知道,何必冷嘲!”陈铸怒不可遏,“我们是败军不错,然而你是逃兵!”完颜君隐脸色微变,没想到陈铸会掷下重话,却是理屈、无话可说,陈铸冷笑一声,转移视线:“当年林阡出走盟军,你也出走我金军,林阡是因为凤箫吟,你是因为她林思雪?可林阡回去了,你呢?天壤之别!懦夫,叛徒!”
那时随着主帅的战斗告一段落,这里的犬牙交错才稍微有些缓和,众人逐渐汇聚,却是明显三方,然而无不沉默,气氛一阵死寂。
“我说过,我只愿止战。无论以战止战,抑或以身止战……”小王爷忍了半刻,终于掷地有声,刚被金陵扶起的吟儿,忽然想到林阡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惜林阡能凭一己之力让南宋武林服从他的观点,小王爷却不能拆除完颜永琏的威信教麾下认可他、服从他,所以只能选择隐居山林。
“说得好听,边关怎不见你去止战,陇右怎不见你去止战,非要在这陕西?任由他跨境抄掠,任由他夺去整个陇右?!”陈铸也无情打断。
“再多给我几年,我也能去陇右。可惜我势力扎根于环庆,也只能在那里与你们三分天下,却断然不会教他或父王突破环庆半步。完颜君隐言出必行。”完颜君隐斩钉截铁。
“够了!”陈铸痛楚不已,没想到此刻只能和高风雷相互扶持,更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候得到轩辕九烨战败的战报,听到那麾下说罢,他痛彻心扉几乎语无伦次,“完颜君隐你高兴了,高兴了吧,他们真的得到了无影派所有的寒毒,你不是要平衡吗,那你平衡给我看看啊!”
“为什么不能平衡?难道你打这么久了,还觉得轮回剑在这里吗?你们还有一路,不是没有机会,我不插手那里便是。”完颜君隐洞若观火,陈铸连气都生不了,因为打这么久了他也早就怀疑轮回剑不在此地,经完颜君隐这么一说,更确定了。
“大势已去,撤吧。”高风雷一边支撑着陈铸,一边轻声代他号施令。
“如果你所说寒毒是真,我会弥补失察的过错,带我的兵撤出去。”完颜君隐说着他和另一群人的袍泽之谊,另一群,“我的兵”,原先不过是环庆交界的土匪而已。
“完颜君隐,你终究是敌人,我和我身后的人,才是战友。下次再见,莫怪我无情。”陈铸面色冰冷地宣判。
他因为得到这句保证而终于有些心安,知道完颜君隐在这一战不会继续插手,只因为其忠于内心、决意要做平衡的把控者。如此,也算是悬崖金军战败、此地无功而返的慰藉,如今陈铸撤回薛焕身边夺剑是当务之急,再晚林阡可能也会赶来。
趁着盟军尚在处理冷飘零麾下的伤员,陈铸等人转身旋走头也不回,根本不可能关心凤箫吟一眼,陈铸克制不住内心的悸动。
思绪飞回若干年前的隐逸山庄。
-“只一剑而已。我只挑战诡绝将军一招。”那时天真无邪的林思雪。
-“不要。我的剑法,岂是等闲之辈挑战得起,折损我一世英名。”那时懒洋洋的陈铸自己。
-“怎么?思雪姑娘不是为了我才到这里来吗?”那时和自己并肩站立的小王爷。
-“不要和诡绝将军比斗了,这附近有处水帘洞景色神奇,我正待去,恰好思雪姑娘来了,倒是天赏赐给我的。否则,我与陈铸、鬼之同去,一个没情调,一个煞风景。”那是最好的小王爷。
-“哦?原来他叫鬼之啊?是挺像鬼。诡绝将军,当真是没有情调,所以都这么大了,还没有娶妻生子。”那是最好的林思雪。
-“你这丫头你说什么!小王爷你怎么会看上了她!”那是最好的陈铸。
轻松愉快,最好的他们。
本来还隐约奇怪为什么当时林思雪极力挑战自己,如今被这回忆的美好一冲,对比现状的惨烈,鬼之已死,小王爷不再,到底物是人非,眼眶一湿,控制不住,也不再多想,战斗要紧。
同一时间,小王爷也同样望着陈铸的背影,失神了片刻,依稀想起了同一段过往。
情谊虽重,理想更高,缓得一缓,他终于狠下心来,回过头,却见思雪不及裹伤,也未曾跌跌撞撞到自己这边来,而是毫不避嫌地扑进那边凤箫吟的怀抱:“师父!”
思雪还是老样子,单纯需要保护,他现此刻凤箫吟流露的表情也是宠溺一笑:“思雪……”
吟儿火毒复、全身无力,却是在看到思雪时精神振奋,支撑坐起,先来看她的伤:“还是那般迷糊,自己受伤了,也不裹的。”当即撕开思雪的衣裙来给她包扎,思雪乖乖伸手,吟儿轻轻擦拭,原本安静无声、彷如回到点苍山上,忽而吟儿的手停住……
思雪伤口附近那颗鲜红的痣,竟然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褪色。可是,不应该啊。蓦地,吟儿想起幼年她师徒三人一起吃住、询问云蓝为何思雪有而她俩没有时,云蓝说那是少数人家为了给家族女子验证贞操、婴儿时期就涂饰在臂上的东西,叫守宫砂,除非与男人成了亲,否则不会消失。小时候吟儿和黛蓝都羡慕说思雪一定会最先找到父母、因为范围最小,长大些都会嬉笑说,思雪最容易暴露有没有动情——可是,思雪,你和他到现在还没有成亲?
吟儿触目惊心,一时忘记要干什么,往事全数冲涌上心头:
-“再怎么说,林思雪也绊不住他,那女子虽然年轻貌美,在君隐玩过的女人中央只算姿色平常。她先前不知君隐是王爷,被君隐玩弄得团团转,傻气得很,逃不过被君隐抛弃的下场,盛京那边到处是她的前例。她就等着哭哭啼啼做弃妇的日子吧。”二王爷曾如是说,被吟儿偷听到。
-“完颜君隐,你若是敢对思雪有半份欺骗,我都饶不了你!这一剑,我迟早问你要回来!”所以吟儿把最珍爱的思雪交到完颜君隐手上时,厉声说过这句话。
然而,几年前他们还没成婚也就算了,吟儿以为他们只是没有大肆铺张、像自己和林阡一样一切从简了,原来没有吗?这近十年来,他们竟没有洞房花烛过?思雪还守身如玉?为什么?是自己被高风雷砸晕了眼花吗?
“师父?”思雪察觉到吟儿的迷惘,顺着她呆的方向看向自己手臂,一惊急忙将衣袖卷下,顾左右而言它时面上挤出个笑容来,“师父,傍晚我想对你说,你们身边有外敌算计,可惜被旁人阻挡了。”
“嗯,虽然你没说出口,但是间接也算给了我们提示。”吟儿点头,虽然思雪没说出口,但吟儿感觉到完颜君隐和思雪有裂痕,所以不免多打量了走上前的完颜君隐几眼。
“思雪,咱们走吧。”完颜君隐低声说,思雪顺从点头。为什么?他们相处的关系,一如吟儿和林阡啊,不该,不该有裂痕……
“对了,还有句话要告诉师父。”思雪忽然想起什么,“师父适才使出的剑法,是出自傍晚拦我的那个人吧,那个人的剑法,我曾见另一个人使过。”
和韩丹相关,吟儿自然上心,凝神细听,思雪又道:“师父可还记得云梦泽吗?”
云梦泽?吟儿想了一忽,点头:“那是蓝至梁最爱的弟子、曾经倾慕玉泽、即使当年玉泽即将许配给胜南,他还不依不挠要抢婚、得不到还想杀玉泽。”
“就是那天晚上,云梦泽想抢蓝玉泽,也用过相似的一招,很特别的点苍剑法。师父当夜可能一心悬在林阡身上没有在意,我和师姐却是相当关心还调查了一番,因为那晚云梦泽确实说过一句‘点苍剑法’。”思雪说,调查的主意是司马黛蓝出的。
吟儿心中一震,满头虚汗,她经过提醒总算回忆起,当时宴席上高朋满座、全都等着看林阡蓝玉泽牵手,却有个蓬头垢面、不知好歹的凶徒跑来破坏:玉泽本来是许配给我的!蓝家都是奸险小人!林阡你被这个女人骗了!
-“蓝家在大理算什么,武功低微没有势力,哪里比得上我大理云家一丝一毫!”
-“他收我为徒,是因为我身上有一本点苍剑法,就为了这剑法,他讨好我奉承我,忘了他自己的儿子,还亲口许诺,把玉泽许配给我!”
-“蓝至梁愚钝,参不透点苍剑法个中精要……”
很显然,云梦泽也是这韩百川的后人,否则不会有这本掌门才有的剑法。韩百川唯一的骨气,只表现在他宁可流亡也不把秘笈交给韩不轨这一件事,因为云蓝师父从未提到她在整合点苍派时有人会施展反点苍剑法。韩百川自己的亲人全部被杀,唯一活下来的是他的弟兄一家。
“叔父!父亲、母亲、哥哥、妹妹都已离我而去,您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啊……”韩丹说的那句话,父亲被纪景杀,母亲病弱去世,妹妹韩钰与纪景同归于尽,叔父近期和师云才一同战死,那么“哥哥”,出现在哪里。
如果说云梦泽就是韩丹失散的哥哥,而云梦泽却分明死在了林阡的刀下……
庆元三年韩钰护送冷飘零出山却殉职,韩丹代替妹妹接冷飘零回山的过程中,不可能没听说过,夔州生了这样一件大事,一个大呼小叫着用点苍剑法栽赃盟王夫人的凶徒,被盟王一刀斩了,而那人,却正是韩丹苦找多年的兄长。
仇恨在那一刻燃烧——司马大师不过胁迫都会被暗算,纪景只是误杀都遭到忘川水的报应,林阡是故意杀人那会被韩丹怎样仇视?
韩丹和金人勾结,到这里完全说得通了,他不仅仅是因私废公、因为暗算司马大师被金人抓住把柄、是以不惜卖主一次帮他们动政变;他也不是小恶变大恶,他,是存心抛开了一切,和金人一同策划了整个事件,妄图报复他最大的仇人林阡!
如果只是先前的猜测,还能寄望于韩丹对冷飘零有情谊、只是被迫、像范遇一样纠结;可现在,他是主动、存心报复、就像苏慕梓那般狠辣……
原本希冀林阡能及时醒悟并且救叶文暄的吟儿,陡然觉得自己不该再把时间浪费在裹伤上面。
对韩丹的良心她没有任何寄望了,也只能希冀林阡先别回头:“师嫂,师兄他在何处?”
“轮回剑又在何处?”金陵也着紧问,她适才对陈铸察言观色,知道韩丹并没有把轮回剑的行踪告知陈铸,很大的可能是韩丹也不知情,因为形势太凶急来不及与人说,和胡弄玉同样风格的冷飘零,做了一件天知地知自己才知道的掉包。
“放在了我最信任的地方,他们应该都在那个方向……怎么?”冷飘零不知吟儿和金陵的心理活动。
当是时,叶文暄与韩丹所在,已被薛焕、解涛围堵多时。